一辆辆马车,从街道上驶过。
那鲜衣怒马的护卫骑士,那颜色形态各异,却神秘而让人敬畏的家族纹章,引得路边行人一阵驻足,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马车所去的方向,非常的统一。看起来,就像一群闻到了血腥味道的鲨鱼。
“呸!”
亚特兰中央广场,一个背着大剑,佣兵打扮的青年,看着一辆属于宰相唐纳德一系的贵族的马车驶过,狠狠的在地上啐了口唾沫。
“这帮该死的混蛋。”
四周人群如潮。每一个看向离去马车的目光,都是愤懑与无奈。
自从战争爆发之后,不知堂的公告栏,就成了关心战事的民众们的聚集地。无论是小商小贩,佣兵骑士,乃至于绅士贵族,都聚集在这里,三个一群,五个一堆,打探着关于前线的消息。
相较于帝国正常的消息发布渠道,不知堂的消息传递速度更快。而且,在这里还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这些消息是真是假姑且不论,但听一听,总比心急如焚却什么都不知道好得多。
人群一旦聚集,有人说有人听,许多愤愤不平的情绪就得以发泄。平常不敢说的话,也没了禁忌。
就如同此刻,看着那些飞驰而过的贵族马车,不光那青年啐上一口,人群中也早已是骂声四起。
所有人都知道,这些贵族齐聚亚特兰,是来向爱德华逼宫的。
自从知道了卢利安战局糜烂之后,哪怕是最底层的平民也知道,这一回,爱德华一世恐怕是扛不过去了。
多年以来。这位皇帝陛下,就被宰相唐纳德欺负得死死的。
帝国政阁官员,有一半都是唐纳德的人。军队,经济,统统都控制在他的手中。可谓一手遮天。
有很长一段时间,爱德华的旨意。甚至连皇权山也下不了。
就算传到政阁,也跟废纸差不多。就算一个小小的书记官也敢把旨意丢在一边,只按唐纳德说的办。
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爱德华也从未倦怠过。更没有破罐破摔,醉生梦死。帝国这些年来能够在经济上力压其他两大帝国,能够让许许多多普通平民和贵族们切实感受到生活水平的提高,他功不可没。
民众的心,是向着爱德华的。许多贵族,也是坚定的保皇派。
尤其是在战争爆发之后。正是皇室的号召,这个帝国才能勉强拧成一股绳,跟斐烈人抗衡,才能坚持到现在。
就连许多贵族私底下都承认,百年皇权,终究比唐纳德这种人有向心力。而皇室一系的品格,能力,也比唐纳德手下那些只知道捞钱。只知道盘剥的领主和将领要好得多。战争初期双方截然不同的战绩,就是明证。
而自从艾蕾希娅公主入了圣女殿。爱德华陛下也抓住了这个机会努力振作。
眼看贵族们都已经达成了协议,眼看帝国新组建了三大军团,就要跟斐烈人拼个你死我活。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卢利安的局势,忽然就以一种近乎崩溃的态势。滑落了下去。
当初帝国贵族之所以信任爱德华,卢利安一场大捷,是相当关键的因素。而此刻卢利安糜烂成这样,领主们自然也就对皇室真正的领导力有了质疑。
龙门防线被突破了,卢利安也烂了。索兰皇室积弱已久。终究担负不起领导索兰贵族的责任。
这个时候,就算有人愿意把最后的赌注依旧压在爱德华的身上,等到此刻唐纳德亲临亚特兰,摆出逼宫的架势,这份心思也就动摇了。
毕竟,索兰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与其让爱德华继续在皇位上和唐纳德内耗,倒不如干脆让他放手。
“话是这么说…….”人群中,有人道,“可这帮家伙就没想过,唐纳德这种人,能够跟斐烈人抗衡?”
“哼,卢利安一败,这些贵族只怕就没想继续抵抗下去,”有明白人道,“他们左看唐纳德逼宫,不过是想看这圣索兰成了他唐纳德家的东西,他就会全力出手,不再像现在这样袖手旁观了。”
“是啊,唐纳德经营这么多年,手里的力量不可小觑,但开战以来,谁见他们那帮人真心实意跟斐烈佬打过仗?还不是躲在旁边打自己的小算盘,看陛下的笑话?你们看看那第五军团……”
议论声中,先前那明白人点了点头,接着道:“况且,那唐纳德根本和教廷穿一条裤子,实在打不过,也有转圜的余地。”
“转圜?”一位佣兵冷笑一声,“就是投降吧!最后的结果,不过是咱们索兰究竟是被斐烈佬占领,还是被庞贝帝国占领的区别!”
“唐纳德这条老狗可怖在乎这个,”有人骂道,“反正他也过了皇帝瘾了。以后家族纹章里,就能加上一顶皇冠。真他妈的让人恶心!”
“到时候,苦的还是咱们这些人,”一位长者摇了摇花白的头道,“看看南方,还有普鲁行省,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了。无论是斐烈人还是庞贝人,都不拿咱们索兰人当人看。等他们征服了这里……”
听到他的话,人群顿时一片死寂。
“大家也别泄气,”有人大声劝慰道,“卢利安不是还没消息来吗?说不定,咱们还有机会呢!”
“别做梦了,”一个悲观的绅士叹息道,“看看唐纳德这么迫不及待的样子,还不知道那边有多糟糕吗?他们就是知道卢利安已经输定了。现在要抢着别人之前,先把能到手的东西都抢到手!”
“是啊。密奈是斐烈帝国的名将,虽然很难受,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真是一个天才,”一位自由骑士道,“看看他的计划。把咱们耍得团团转。就像被牵着鼻子的牛一样,哪里还能有反抗的机会?”
“阿道夫大公这次是在劫难逃了,法诺在夜色峡谷,峡湾又落进了斐烈佬的手里,这一仗,怎么看都输定了。”
人们议论着。声音越来越低。
哪怕是在炎炎夏日,大家也从骨子里感到一阵悲凉。
一百年前,索兰帝国是何等的威风。索兰大公和他那支横扫天下的军队,是何等的英雄!
而此刻,开国元勋们的雕像,还在广场上屹立。可他们的目光注视的,却是这个国家所遭受的无尽屈辱。
而更让人绝望的是,哪怕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一身热血。恨不得立刻提着刀跟斐烈人干,可那一辆辆悠然驶过的马车,却让这份悲凉和屈辱,更增添了一份无奈。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人群外有人叫了起来。
“来了,来了!”
人们转头看去,只见一名背着信筒的不知堂信使。在几名骑士的护卫下,如风一般从南门大街的方向飞驰而来。
人潮在他们的面前。自动的分开一条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信使的身上。
这信使目不斜视,直策马到了不知堂的亚特兰分部小楼前,他才如同鹞子一般飞身而起,落地之后,一个箭步就冲上了楼梯。
早在这信使出现的时候。小楼的木门就已经被不知堂的职员给打开了。等信使快步进去,这些职员立刻拦住了试图跟进去的其他人,砰的一声,将木门给关上了。
艳阳如炽。
小楼下,人们仰着头。如同一个个寂静的雕塑,仰头望着那扇木门。
目光中,有焦急,有期盼,有忧心,有悲伤。
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稍微动上一下。大家就只是静静的看着,静静的等待着。一些人牵起了手,十指紧扣,彼此依靠。女人们低着头,低声的祈祷着。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那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在唱着祈祷的圣诗。
几只鸽子咕咕叫着飞了起来,从人群的头上掠过,汇入从钟楼那边飞过来的鸽群。寂寥的鸽哨,在城市上空回荡着,一遍又一遍。
…………………
…………………
当马车驶入爱德华下榻的城堡的时候,一直闭着眼养神的唐纳德睁开了有些松弛的眼皮,撩起窗帘,向外看了一眼。
三十名全副武装的银甲骑士,护卫在马车旁边。
四名旗手和八名号手,走在车队的最前面。飘扬的纹章旗,随着车队的行进,在风中猎猎作响。
城堡道路的两边,停着几辆避让的贵族马车。
一个个唐纳德熟悉或不熟悉的贵族,正走下马车,向这边行礼。
唐纳德的脸,隐藏在窗帘后,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些人。直到看见一位名叫埃布特的伯爵时,他那冷漠的眼神,才有了些许松动。
他甚至掀开窗帘,向埃布特点了点头。
一缕喜色,从那位四十多岁,身材瘦削,长着山羊胡的贵族脸上浮现,他的腰弯得更低了,脸上的神情,也愈发的恭敬。
马车经过了城堡大门,唐纳德放下了窗帘,脸上露出一丝有些疲惫,又有些得意的笑容。
唐纳德六十多岁,一向保养得很好,平素看起来,比小他十岁的人看起来还年轻。三十年权力顶峰的生涯,让他的身上,自然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如鹰,如狼,如虎。也如山岳。
有时候,人们不仅会想,这样一个人,怎么才可能倒下来。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疑问。
三十年来,凡是和唐纳德做对的人,都已经死了。其中许多人,甚至没能对他造成丝毫的威胁。唐纳德只是伸出小指头,轻轻摁了下去,就足以让那一个个历史悠久,底蕴身后的家族灰飞烟灭。
家破人亡,对于唐纳德的对手来说,是再常见不过的结局。
而这些仇怨,这些血火,这些回荡在索兰帝国上空的惨呼声,也为唐纳德披上了一层坚硬而冰冷的外壳。
没有人有胆子去探查这层外壳下究竟是什么,只有此刻,一个人坐在马车上。神情松弛的时候,才能发现,这位统治索兰帝国三十年的权臣,依旧抵不过时间的锋利刀锋,他已经老了。
尤其是最近一年,唐纳德发现。自己老得特别快。
脸上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眼皮就像普通老人一样耷拉下来,挤得一双细长的眼睛渐渐呈三角的形状。眼神变得浑浊,而精神,也大不如以往。
唐纳德的手,在马车光滑的花梨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叹了口气。
这一天,自己已经等得太久。
不过幸运的是,自己终于还是等到了。
马车绕过了城堡前漂亮的草坪。沿着碎石路向着那栋人字形,灰墙红顶的主楼驶去。城堡中,已经停了不少马车。贵族们有些站在路边,有些站在草坪上,三个一群,五个一堆,低声的说着话。
当看见这辆马车的时候,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把目光聚集过来。
这些目光很复杂,但也很熟悉。就像是骑士比武赛场上。观众们看见一位无可匹敌的长胜骑士入场时的目光。
无论是崇拜,嫉妒还是憎恨,他们却只是无法影响比赛结果的观众。
当马车在楼前停下的时候,唐纳德并没有立刻下车。
他坐在马车里,想象着自己的对手——那位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看起来就像一位儒雅学者一般的帝王。或许此刻就站在某一扇窗户的后面,注视着自己。
唐纳德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三十年来,他一度将这个对手逼到只能被动挨打的角落里。无论是他锐气正盛的青年时代,还是沉厚内敛的中年时代,他都不是自己的对手。
可他有足够的坚韧。
哪怕遍体鳞伤。甚至成了帝国贵族眼中不屑一顾的笑话,他都死守着那个最后的角落,始终不退出这最后的一步。
十年前,唐纳德就觉得废除皇室,自己取而代之的时机成熟了。可十年过去了,爱德华依然坐在那个自己无限向往的宝座上。哪怕只是一个傀儡。而自己,哪怕权倾天下,也依然站在他的下面,向他行礼。
尤其是战争爆发以来,依托几次胜仗和艾蕾希娅加入圣女殿的契机,爱德华甚至还逐步扳回了一些劣势。
就连倾全国之力组建的三大军团,也落到了他的手里。
唐纳德很清楚自己的力量。在政治上,没有人是自己的对手。论手中的兵力,数量上也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可真要爆发一场战争,他觉得自己不一定是爱德华的对手。
像萨芬这种能打仗,也会打仗的将领,偏偏就是最坚定的保皇派。只要他们在,自己想撕破脸动手,就不得不仔细掂量。
机会,似乎越来越渺茫。
不仅贵族们因为斐烈这个共同的敌人而支持爱德华,外面还有兰里斯家族这样的庞然大物,同样紧紧的盯着爱德华的宝座。
唐纳德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跟兰里斯较量。之所以一直还孜孜不倦谋划,只不过因为贵族的世界里,并不是谁的拳头大,谁就能占那个位子。有时候,天时地利人和,机缘巧合,就能成就一个人,一个家族。
而更多的,也是不甘心。
三十年来,把对手逼到角落里,却没能取得最终胜利的不甘心。
到现在,对唐纳德来说,只要能坐上这个位置,哪怕只是一天,能为家族的纹章,增加一顶皇冠,也足够了。
不过,就在他以为自己机会已经越来越小的时候,却没想到,峰回路转,这个机会,就这么突然的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的确很突然,突然得现在唐纳德坐在马车中,只是反复咀嚼这种不真实感。
卢利安输了。
其实从阿道夫遇袭受困开始,唐纳德就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机会。可也没想到,斐烈帝国的那位名将,出手如此干净利落。一个计谋,轻轻松松就把美丁城大捷以来,一直被国人寄予厚望的卢利安军送进了坟墓。
当这个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唐纳德的第一反应,是再等等。
可麾下的这些贵族和谋士,都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真到了卢利安糜烂,斐烈军挥师北上的时候,举国上下,都处悲愤之中,团结起来共抗仇敌的呼声起来,说不定又给爱德华继续赖下去的机会。
况且,等到三大军团组建工作完成,手里掌握了这支力量,爱德华底气更足。到时候,就算自己要撕破脸,也已经晚了。
因此,现在正是时机。
而且,也只有现在!时机稍纵即逝。
趁着卢利安的消息还没有完全散开,趁着消息只有贵族们知道,趁着兰里斯家族还来不及把手伸过来,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逼迫爱德华退位,取而代之!
闭上眼,思索整个步骤,直到确定万无一失,唐纳德的嘴角,勾起一丝森冷的笑容。虽然有些突然,但自己已经准备了三十年。是时候图穷匕见了。
皇宫的大门,已经被推开了。
自己需要做的,就只是迈进去,走上那个自己梦寐以求三十年的宝座,坐上去!
车门打开。
一缕阳光,洒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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