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承勋清楚地记得,在他十二岁那年,他的十三皇叔降世了。
那一天,天空美得摄人心魄。
绚烂夺目鲜艳美丽的两只凤凰自明媚的天上俯冲而下,映照着太阳的金光,它们身上的羽翎熠熠生辉耀眼灿烂。
它们自天上来,绕着整个皇宫翱翔了一圈,而后定在永寿宫上方盘旋。
清丽高亢的凤凰鸣叫在那一刻响彻云霄,于无际天空久久回荡,美妙的旋律绕着京城缭缭不绝,凤凰的光辉似佛光般照亮整个京城。
人们沐浴在祥瑞之光中,百姓们在那一刻跪满了京城大街小巷,他们高喊神仙降临,惊呼天佑大贤。
嘹亮整齐的声音穿透高高厚厚的宫墙传进皇宫,传进宫里的每个人耳朵里,震动听到这些声音的每个人心里。
十二岁的他站在母妃身旁,同所有人一起跪拜神兽。
饶是皇爷爷,那时候都不敢抬头直视那两只鸣叫的凤凰,只敢抬眼悄悄地瞥。
于是他也跟着偷瞧。
这一瞧,他不仅瞧到了那两只绮丽绚烂的神鸟,还瞧到了满宫人的喜色,尤其皇爷爷,他脸上的欢喜若有实质,怕是会当场溢出来。
那时的他已经十二岁了,而他的父亲是太子,他又是嫡长子。
从小受皇室教育的他很清楚,他的父亲将来会继承大统,成为皇帝,而在他父亲之后,便是他。
然而在看到皇爷爷那满脸无以言表的喜色时,他蓦地就有些恍惚,下意识地便朝父亲看去。
父亲在笑,跟皇爷爷一样,却又不一样,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父亲唇角那抹弧度上夹杂着一点点嘲讽和苦涩。
那时他还有着些许的懵懂,他不怎么明白,分明是如此可喜可贺之时,父亲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笑。
但那仅仅一瞬间,眨眼的功夫,父亲唇角的那抹苦涩和嘲讽就不见了。
于是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在神鸟离去后还问母妃:十三皇叔不会真是神仙转世吧?
可惜母妃没有给他回答,因为就在这时,一位自称“紫玄”的僧人从天而降,如仙人一般飘飘落于他们面前。
他说,夙家十三子,乃神人降世生来帝王之相,大贤,必将迎来太平盛世。
帝王之相啊,出身皇家的皇子们不就喜欢听这样的话吗?
他清楚地看到跪了一地的宫人脸上是什么表情,也清楚地看到了父亲那略带嘲讽和苦涩的笑。
院子里那时唯一称得上真正高兴的,或许只有皇爷爷一人吧。
当晚,皇爷爷连夜下旨普天同庆大赦天下,宫外百姓们的欢呼声如同浪潮一般疯狂。
一月后,十三皇叔受封昭王,成为大贤历来年纪最小的受封王爷。
十三皇叔还是个婴孩,他有时候去看他的时候往往被他可爱漂亮的小模样逗得心软,甚至还主动要求抱他。
年轻的昭王会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抓他的头发,攥着他的一缕头发往嘴里塞。
那时候的他,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视怀里这个惹人喜的婴孩为眼中钉肉中刺。
随着十三皇叔的长大,父亲脸上的笑更少了。
他隐约能感觉出什么,但那一丝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总让他抓不住,直到某日无意中听到父亲和母妃的谈话他才明白父亲的忧愁来自何处。
父亲担心皇爷爷会将皇位传给十三皇叔,担心身为太子的他不久之后会成为废太子。
他没有多听,却也彻底明白自己来不及抓到的是什么。
再去永寿宫看十三皇叔时,他有些笑不出来,连皇祖母让他抱抱十三叔他都拒绝了。
从那以后,他再不去永寿宫了,也再不主动关心这个比他小十二岁的皇叔的事了。
好在关于皇爷爷要另立储君的消息一直没有传出,父亲的太子之位还算牢固。
就这么过了五年,小昭王在皇爷爷滴水不漏的保护下从一个婴儿长成了五岁孩童。
而那一年,皇爷爷病重,开始卧床不起。
某日,父亲下朝后被皇爷爷叫去了永和宫,众人心中猜测不已,他也包括在内。
只他的猜测跟其他人的不同。
其他人在五年前小昭王出生时只知天降异象,未曾到永寿宫,也就不知高僧如何为小昭王断过命。
而当时那些知道这事的宫人们,都被皇爷爷下令给暗中处理了。
再高兴,再好的事,都该属于皇家秘事,尤其在这种太子已立的情况下。
所以他当时的猜测便是:皇爷爷不会真如父亲说的那样,要改旨重立太子吧?如果是那样,不仅父亲以后不能继承大统,他也不能了。
他不清楚自己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不至于去怨一个孩童,却又心有不甘,总之很复杂。
就这么怀着复杂的心情先回了太子府等父亲回来,而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一日,直到晚上,父亲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
看到父亲那一脸颓败的神情时,他的心也跟着冷了那么一瞬,可惜不管他问什么,父亲都不多说,只摸着他的头说没事。
他不信,于是当晚就潜到了主院,他到的时候,刚巧听到父亲这样说:
“父皇的意思是,让我将来把皇位传给十三弟,圣意已决,明日便让人拟旨。”
所以,被放弃的不是父亲,是他。
所以,十三皇叔没有夺去属于父亲的,只是夺去了本该属于他的。
他听到父亲在屋里拍桌子的声音,不甘的声音,听到母妃无奈叹息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主院的,只知道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差点被守在永寿宫的暗卫击倒跌落在永寿宫的院子里惊动了熟睡中的小昭王。
他穿着一身柔软贴身的小衣裳,板着一张小脸带着喜贵来到他面前,问:“皇侄半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小小年纪的他,举手投足间都是矜贵与冷傲。
分明个头连跪着的他都比不上,那一刻,他却那么清晰地感觉出自己被生生压了一头。
他不知自己究竟是何心情,只知自己竟当着这五岁孩童的面落泪了,他看着他,过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曾让他喜欢过的,心软过的,抱在手上过的,甚至曾想过不仅要让父亲护着这位小皇叔,等自己登了大位后,也得将最好的给他。
更甚至,他还想得老远,想着等自己死后便把皇位也一并给小皇叔算了。
夙承勋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那么久远的事,而对小皇叔的这位喜欢,他连自己的亲皇弟都没给。
他曾想过原因,却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便只当是小皇叔合了自己的眼缘,他就是纯粹地喜欢上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又为什么,小时候还伸手让他抱的孩子,如今竟以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他?
难道他知道了皇爷爷的意思,所以从现在开始就瞧不起他了吗?!
可他明明曾那么喜欢他的,凭什么现在要被一个孩子轻视?
夙承勋想,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他以为他不过是个占了投了个好胎有个好命的便宜,为此满心的愤懑与不甘。
直到五年后的明政殿斩杀来使率兵退敌,他才知道,他的这个小皇叔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从那时起就不知不觉一直在用崇敬的目光追着那道青涩稚嫩的身影跑。
久久的沉默让这无声的夜似落入水中的墨般深沉,随着彼此呼吸的搅动,这墨开始无尽无声地蔓延。
“皇上在看什么?”
清冷低沉的声音搅乱了水墨。
夙承勋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把完脉了。
他有些恍惚,不知是伤口造成的还是方才空燃的到来造成的,此时此刻的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眼前都快看不清人了。
但他不想在夙珝面前示弱,冷哼了一声后生硬地道:“皇叔这么晚了,还有空来朕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