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女子一袭银白色广袖华服,裙摆及袖口处皆绣以白鹤,似有星光点缀,于夜色下沁出缕缕冰凉之气,一尘不染。
泠泠冷色照在她那张如瓷的脸上,桃花眼内的橄榄色流光缓缓涌动,顷刻间皓月之色都为之失色。
风动衣涌,白鹤展翅乘风,仿佛下一刻能从其衣裙上飞出。
一道低沉的轻笑后,君曜看着夜空寥寥无几的寒星,不答反问:“你会么?”
停顿片刻,收回视线,补充了两个字:“公主。”
女子正是雪姝。
不同的是,此刻的她无论是穿着还是气质,与白日都有着天差地别。
雪姝莞尔,侧眸朝君曜看去,“自是不会,不若于我于先生都没有好处。”
君曜唇角弯了弯,旋即看着她,道:“公主深夜约见,应该不会只想跟我说这些吧?”
雪姝粉唇轻抿,乌睫于冷色中颤了颤,沉默须臾后,她亦不作耽搁,直言道:“我知如何让你们王上召回灵片。”
果然。
君曜轻哂。
在感觉到她的灵力时他便想到了。
“愿闻其详。”
话才说完,对面的人却笑了。
君曜眉峰微拢,“公主缘何发笑?”
雪姝掩唇,只两声后便止住了声音,眸光悠悠然转向他,“失礼,不过是我想到这将灵片还予他的法子,有些忍不住。”
“哦?”君曜挑了挑眉。
雪姝收地眼底的笑意,正色道:“先生让你们王上所进的幻境中,可有后续?”
说完怕君曜不明白,就又补充说:“冷宫一夜后,月灵王去了哪里?之后又为何没去元姝苑寻人?”
君曜眸光微凝,思考半晌,道:“莫非,那一夜,在公主身上的灵片便回到王上体内了?”
后续的事他至今不明,这也是使他调查止步不前的重要缘由。
他曾问过香囊中留下的净神残像,可惜一无所获。
“先生聪明人。”
雪姝轻笑,平日在夙珝面前那般容易害羞的人,眼下提起这事却面不改色,甚至从她眸子中看不出丝毫波澜。
君曜感到意外,眼中微闪,“如此说来,公主与王上便……”
“没错,”雪姝颔首,“周公之礼,阴阳结合,但……”
君曜:“王上不会应允。”
雪姝摇首,“这并非关键,他应允与否,不过先生一剂香的事,月灵虎习性,没有人比先生更清楚。”
君曜了然。
月灵虎不同于一般灵智未开的动物,亦不同于人。
他们神族对一切欲念都有着极为惊人的克制,加之体质特殊,人类药物一旦到了月灵体内,都会被化解或表现出寻常风寒体热之症。
便如之前皇帝让人给他们王上下毒一样。
寻常月灵族人如此,月灵王更甚,对一般族人有用的药,在他这就不一定有效。
但这并不表示月灵的人平日就没有头疼脑热,只不过他们幽之境有自己的药,而他,则能配出对月灵王起效的药。
只不过……
“若此并非关键,”君曜道,“那依公主之意,何才是关键?”
“记忆。”
君曜:“记忆?”
雪姝颔首,“昨日我曾问过先生,无论灵神族或神兽族,可会有朝一日取代人类,不以人类为依附而存活,先生的回答是否。”
君曜点头,“是,神女造人,人创灵神,神族乃人类祈愿所成,人类若消亡,神族亦不会存在。”
雪姝:“那先生可知昨夜我为何会跟你提及此事?”
君曜眉尖微拢,一番心思,他冷眸微眯,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看来先生是想到了。”
雪姝拂开被风撩到脸上的发丝,看着君曜笑了笑后将视线放到了遮蔽月光的那抹云上。
须臾后,有些飘渺的声音在夜空下荡开。
“四千一百二十一年前,有人欲取代人类,道灵神族不依附人类也能存活,于是那一年,神宫中多了人的气息。”
神王墨修,开始命人将人类带至神宫,开始了对人类这一生物的漫长研究。
人类的人体构造,人类的魂,人类的魄,逐步进行。
因为这不过是一个设想,灵神族又以圣洁为宗,墨修知道多数族人是不会支持他的,所以此事从一开始便见不得光。
他以神王的身份给了座下信得过的人神法,隐匿人类气息后将人带至神宫,那个只有神王方能进入的地下。
一开始只是人体构造,只是没有生命的。
他们像人类仵作那样将人开膛破肚,有时会卸掉手脚或者脑袋。
他们寻找着,人类身上究竟有何秘密,为何单是祈愿就能让神族成形?
这种能祈愿的,终究只有活着的人方能做到,在剖了几人未得到结果时,墨修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他们便将这拆过的人重新放回地上,开始将活着的人带上神宫。
他们用对待死了的人的方式对待活着的,对其施以定身术禁言术,让其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流成河四分五裂。
人痛晕了,墨修便会将他们唤醒,让他们忍着非常人能忍的痛楚继续他的研究。
然人类原就是脆弱的生物,痛感便能夺去他们的生命。
于是,开始不断有人被送去她的净神宫,她会赋予他们新的生命,会还他们一个完好如初的身体。
她若不愿,墨修便会封印她,会在她身上加诸千万倍的痛,会用月焱的生命威胁她。
她不怕痛,也不怕地窖里的黑暗,她怕的,只有月焱。
那时的月焱不到百岁,虽有着成年月灵的身躯,却是实打实的幼崽,若要用人类的年龄来算,他才二十四。
二十四的月焱不够强大,每每从梼杌打架依旧会如初识那样负伤而归。
她如何能让那样的月焱受她牵连,为她所累。
她开始让人新生,为人治伤,神宫血腥味重了会暴露墨修的计划,所以她还得以大地之力散去自王宫地底深处沁出来的血腥之气。
墨修会给她时间同月焱见面,只她一旦生了将此事告诉月焱的心思,墨修便会赶来。
年复一年,月焱与梼杌打架不会再负伤了。
可他的特殊身份还未被灵神族接受,墨修的一根手指头便能将他打出神宫,所以她得等。
如此浑浑噩噩,不知年岁。
直到有一天,月焱浑身浴血,打开了地窖大门朝她伸手。
神宫之外,电闪雷鸣妖魔肆虐。
浓烈的血污之气似一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顷刻间将灵神族人笼罩侵蚀,最后化为一缕缕血雾。
灵神族赐予她“大地之母”之称,她的呼吸可化作风,眼泪可化作雨,她本身便是灵力的汇聚。
在于月焱出地窖的那一刻,她才知神宫发生了什么。
充满血污的空气进入她体内,宛如一根根铁锁弯钩狠狠扎进她身上,连皮带骨地撕扯出。
她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灵神族人进入妖魔两族的阵法之中,看着他们眨眼间四分五裂魂飞魄散,储存神魂与灵力的灵晶石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一道接一道。
“故,诅咒……”
君曜唇角下拉,眸中不再如先前疏离淡然,如一潭被搅乱的泉。
雪姝轻轻叹出一口气看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先生以为,四千年的诅咒是因月焱要救我出去,故犯下大错,神宫为惩罚我与他而降下的么?”
君曜美目微眯,“莫非不是?”
雪姝摇头,“这里面,还有后续。”
神族与妖魔勾结,无论缘由,按神律皆逃不过一死,然月焱与在那场战争中助纣为虐的她而今都活得好好的。
四千年的诅咒,比判他们死刑严重得多。
他们犯的,是逆天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