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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节

他狠狠咬牙,迎着宋初长剑斩去,书院已然烧得不成样子,火光冲天,斜照着他二人身形,投射于对面坞墙。

头顶星光黯淡,苍穹深黑幽蓝。

炙热的风把灰烬卷的漫天飞舞。

大火之中,书院里的亭台楼阁轰然倒塌。

清晨书声琅琅的讲堂,夏日莲花粉嫩的河池,庄严肃穆的孔子祠,萦绕着琴音的对江亭,品仙会后在酒楼里的豪言壮语,尽数在这场火里灰飞烟灭。

关何猛然睁眼,双目明亮如雪。

他一定要杀了他,不择手段!

隔开剑尖,弯刀一抬,直指向他胸前。

然而就在刀身将没入他心口的这一刻,不远处的屋檐之后,一人弯弓搭箭,雕弓似月,锋利的箭镞不偏不倚,正对准着他的后背。

嗖得一下,长箭离弦。

*

平江城城郊,叶君生一箭射中隐在暗处的一名金兵,他抬眸扫视旁侧,眉头紧锁。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人多,还是早些撤走为妙。”

到底是和金人打了一仗,尽管算是大功告成,但死伤惨烈,能够全身而退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红绣包扎好底下伤员,起身朝他施礼,“庄主辛苦,且去车上休息罢。”

“还好。”他走了一圈,忽然问,“关何回来了么?”

闻言,红绣展目四望,周遭并没看到那个身影,于是揣测道:“想必还在路上。”

忙活了一夜,众人都累得疲倦,可事情并未结束,金兵随时会追上来,故而休息不得,要提早启程。

这边儿,话音刚落,那前头却一阵骚动,有人拨开人群,挨个挨个抓着辨认。

“请问你瞧见关何了么?”

“大哥你看到关何了吗?”

“知道关何在哪里么?”

一路问到这边,抬眼见得叶君生在那儿,奚画忙扑上来。

“叶……叶庄主……”她刚开口,又有些怯怯地躲在红绣身后,“你……你见着关何了么?”

叶君生淡淡垂眸看她,“还没回来。”

“还没有回来?怎么还没回来呢!”奚画即刻心急如焚,“他会不会出事了?”

“什么话!”叶君生听完就喝道,“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被他呵得一怔,奚画连忙道歉,“对……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担心。”

叶君生头疼地扶额,摆摆手向红绣示意,随即甚是不耐烦的转身就走。

此人脾性素来古怪,也不晓得自己哪里得罪过他,奚画黯然神伤,一脸无助的去看红绣。

“小关不是叫你去龙脊山下等他么?”后者莞尔一笑,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柔声道,“说不准,他在那里等你呢。”

“真的吗?”奚画眼前斗然一亮,“那、那我这就去!”

红绣微笑着点头,“去吧。”

纤细的身形蹦蹦跳跳朝前跑,不多时便消失在浓浓的晨雾之中。

她沉默地望了好一阵,直到来人提醒方回过神。

“堂主,该动身了。”

红绣抚了抚鬓边的散发,提上药囊,轻声道:

“好。”

卯时末辰时初,远方,黎明很快就要来临,暗沉的天幕里,星辰淡去,月色不在。

*

通往龙脊山的小道上,有一匹马慢悠悠地信步前行,马背上的人伸手去握肩下的长箭,闭目将心一横,用力拔去。

殷红的血液顺着马腹流了一地,斑斓鲜亮,蛇一般的,蜿蜒盘旋。

痛过以后,伤口火辣辣的。

忽然感到疲倦,疲倦到心力交瘁。

关何仰头,浩瀚的重霄里跳跃着光,又高又远,明亮得让人心里一软。

他视线已有些模糊,看不真切前方的路,不知记忆里的溪水垂杨到底在何处。

马蹄踩上石子,不自觉抖了一下,他身形踉跄,紧攥着缰绳才勉强没摔倒。

端月里的风夹杂了春寒,带了冬冷,撕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恍惚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他独自流浪在定州的时候,寒冬里也是这么刺骨的风,刮在脸上,手背上,刮出伤口,一道一道的流血。

此刻,数不清哪里的伤最严重,也说不出疼痛,手脚麻木,毫无知觉。

隐约能发觉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流逝,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袭上来,用尽力气想要睁开眼,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心中蔓延开。

自己会死吗?

做杀手这么多年,他本是不畏惧生死的,一直以为,生或是死,都是每个人该有的命数。从来没想过自己什么时候死,也无所谓什么时候会死。

而今,心里忽然有了牵挂。

好像无论在哪,睁眼闭眼,都能看到她。

他们还要去云南,去大理,去看瀑布,去游山水。他还欠她八抬大轿,欠她一个书院……

这个世界还留着这么多的眷恋,心有不甘。

他想活下去……

不想死。

不想死。

第一次对活着这么渴望。

他还不想死,不想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

春天到了。

万物复苏,地上有嫩草萌芽,树梢生了新绿,身下涓涓细流,耳畔啾啾鸟鸣。

不远处,似乎有人立在树旁,侧着身,看不清她的容貌。

他缓缓伸出手,手指握着的轮廓从指尖流走。

他分明看到她向他走来,那身后,朝阳骤然升起,晨曦绽出光辉。

☆、第99章 【氤氲岁月】

绍兴八年。

长江以北大片土地归为金国所有,大宋以临安为都,战事平息,一切尘埃落定。

申时末刻,泸州城内。

又是一年春至,惊蛰过后,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甚是清亮,翘起的檐牙上,一只白隼高高而立,在阳光中振翅扑腾。

偏西的日头从窗外照进讲堂,一排排案几投射的影子落在地面,被拉得老长老长。

其中有一夫子手持蓝皮书卷,正摇头晃脑地吟诵道:

“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

“曰:‘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每念完一句,周遭众人便整整齐齐地跟着他重复。

一本论语翻了一页,刚要往下读,余光瞥见旁边那个歪头打瞌睡的,脑袋一点一点,差点没栽到书里去。

他看在眼里,登时火冒三丈,将书一裹,就着那头顶打下去。

“哎哟!”

少年睡得稀里糊涂,捂住痛处,伸长脖子嚷道:“谁打我!”

呵呀,还敢顶嘴!

他把袖子一挽,叉腰愠怒道:“小兔崽子,你说谁打你!?”

回过头,但见夫子那气得发绿的脸在眼前放大,少年气势立马弱了下去,捧起书谄笑道:

“钟先生,原来是您呐……”

钟勇谋气不打一处来,“不是我还能有谁?怎么,平日里还和人在课上打过呢?”

少年当即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般,“那怎么敢!绝对没有!”

“整天就知道睡睡睡……”钟勇谋拿起书,又往他脑袋上揍了好几下,“看你这模样,怎么进京赶考?没多少年就到你们参加秋试了,中得了举人么你!”

少年揉着后脑勺,噘嘴不满道:“这真没准儿呢……算命的给我看过,说我是文曲星下凡,铁定中状元……”

话还没说完,这会儿背上倒挨了一记。

“还中状元呢,算命的说啥你都信?说你明儿死你也信吗?”

“……那当然不……”

“臭小子!你还会捡好听的用啊!”钟勇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丢下书给他,“今儿抄《论语》,五十遍,抄完再回家去。”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