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很眼熟,但不过一息之间,电光消逝,溶洞中光线几近于无。
顾雪岭心中一动,近乎魔怔般抬腿踏进镜湖,由浅至深,冰凉的湖水慢慢及过脚踝,没过膝盖,最后一直到胸膛、双肩,顾雪岭离湖中央越来越近了一,又一道电光忽如而一至,照清湖底下的情况,一点灿金稍瞬既逝。
就在不远。顾雪岭认清了一位置,毫不犹豫潜进水底。
豆大的雨滴滴答滴答洒落镜湖之上,将水面打得七零八落,溅起无数晶莹剔透的水花,幽暗的水底下晕开一阵阵波浪,一直蔓延到岸边。
终于,一个白衣人破水而一出,长发与衣衫被湖水湿透,服帖而一黏腻的贴在身上、脸上,顾雪岭深呼吸着,缓了一缓,举起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片鳞片,与先前找到的银白鳞片相去不远,但似乎更为璀璨,周身环绕的灵力也更重些。
冰凉的水珠沿着脸颊美好的弧度滑下,最终在因消瘦而尖细的下巴上,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抹去,羽扇般的鸦黑眼睫上挂满了细小的水珠,眸子黑得分明,脸色也白得过分,几近诡谲妖异,顾雪岭身上细细密密地颤抖着,似乎是被冻的,也或许在激动。
顾雪岭用指尖轻轻抹去银白鳞片上的水珠,双目灼灼看着鳞片,下意识,他召出一缕神识,探入鳞片之中,双眸缓缓阖上,凝神于指尖。
相传,龙身上又一片逆鳞是倒着长的,乃龙之忌讳,触之必死。而一此逆鳞,据说又是龙身上灵气最盛之处,极为珍贵,甚至远胜龙珠。
但从未有人见到过龙之逆鳞,这毕竟是传闻中的东西。
那一缕神识慢慢钻进鳞片之中,初时,遭到过灵气的排斥,但很快便被放开,那些丝丝缕缕微弱而一纯净的灵气还欢快地跟随在他的神识后。
倏忽间,顾雪岭触及到了一个画面。
他见到了一袭红衣。
顾雪岭眉头一紧,促使那一缕神识更深入探究,画面由模糊至清晰,慢慢拼凑成一个极短的片段。
一身红衣的男人,在一个遍布着冰层的冰洞里,他的脚边是一堆破碎的蛋壳,手中竟提溜着一个只穿着肚兜的孩子,约莫才几月大,白白嫩嫩,手臂似藕节般,朝他扑腾着笑一个不停,肩后下三寸有一点模糊的红印。
红衣人却将手慢慢扼住了一孩子细嫩的脖子一,那孩子一太小,丝毫未曾察觉到危险的来临,还冲着他笑一,而一后嘟起嘴巴,吐了一几个口水泡泡。
纵然天真无邪,却无法消减红衣人手中的狠绝无情。
忽然,一道温柔而一急切的声音传来,带着三分威胁
住手!不管你是谁,放下我一的孩子,否则,若是我的岭儿受到半点伤害,你便无法活着离开这里。
红衣人似乎受到惊吓,徒然回头。
看到这一幕,顾雪岭也在同时睁开了一双眼,神识完全退出了鳞片附着的灵气之内,他深深呼吸后,迫不及待将神识再次探入鳞片当中。
红衣人那张脸,正是南宫清,他看的清清楚楚不会有错。
但那道女声说了,她的岭儿
太过无措,手忙脚乱下,顾雪岭根本无法再进入刚才那一幕画面当中,他不知道这片鳞片里有着什么,却再也无法忽略刚才所见到的一切。
是,娘亲吗?
顾雪岭几乎费尽了所有的力气一,才朝着鳞片上附着的一点灵力喊出声,可自然是不会有人回答他的。
诚然,除了他的生母,又会有谁这么温柔地唤着他岭儿呢?
可无法容忍的是刚才那一幕里师父竟然想要掐死他!
刚才在鳞片中所见,是真的吗?
顾雪岭也想为南宫清辩解,可即使没有看到过刚才这一幕,他心里也对南宫清这个师父绝望了一。
我一想找到你。顾雪岭紧握着鳞片,道,也找回我一自己。
宣陵从承坤门出来时,雨水下得更大了一,厉阶小心用灵力筑起防护罩,将人小心翼翼护在油纸伞下,小妖王,我一们还是回去吧。
宣陵不作声,脚步迷茫地往前走着。
兴许顾师兄已经回去了,叶景和云姑娘也找到他了一,您身上的伤太重,不能久站,需要修为。厉阶劝道:小妖王,我一们先回山吧。
宣陵摇摇头,低着头依旧沉浸在心底无边的自责里。
他会去哪儿?
厉阶哑然,想了半晌,道:顾师兄应当不会走太远,南宫宗主还没找到,他是不是出去找人了一?
若真是那样,人海茫茫,宣陵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找了。
那,我一们不如先去找太渊长老他们问问?厉阶问。
宣陵初时想点头,却又顿住。
他恍然顿悟,顾雪岭不会去找南宫清的,他这时心里还是怨着南宫清的吧,他会躲起来的。
师兄他不想见人,会躲到哪里去?
听着小妖王这话,厉阶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猜测道: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只有顾师兄自己知道的,最安全也最放心的地方?
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安全的地方,那是哪里?宣陵拧眉沉思,忽地福至心灵,琥珀眼眸重又亮起来,偏头望向厉阶,带我去个地方。
啊?厉阶呆了一呆,去,去何处?
雷雨无情地嘶吼肆虐着,几乎要将整个幽深山谷填满。
宣陵到这时,让厉阶扶着进了一山洞里,上回他来时只在谷口外匆匆一瞥,进来后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偌大的溶洞光线昏暗,因穹顶豁开一道口子,风雨侵袭而来,嘈杂混乱,可宣陵却在第一眼就见到抱着双膝将自己蜷缩在山壁下的顾雪岭,随即摆手制止厉阶,只身撑伞走去。
顾雪岭浑身湿透,颇为狼狈,双眸失神坐在避雨处,但那雨水还是会时不时泼到他身上,时而闪过的雷光照映出他极力隐藏却哆嗦的身体。
师兄。
听到一声轻唤,顾雪岭才回了一神,苍白的脸慢慢抬起头,恍然惊觉雨水都被面前人的身体与油纸伞挡去,而一后对上一双琥珀明透的眸子。
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宣陵轻叹一声,弯身蹲了下去,与顾雪岭平视着,也不怕脏,伸手拨开黏在顾雪岭脸颊的湿润发丝,冷吗?
顾雪岭摇摇头,漆黑的眸子极为专注地盯着宣陵。
你怎么知道我一在这里?
声音都哑了一,额头也很烫。宣陵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摸摸顾雪岭额头,而一后又握起他的手,慢慢皱起眉头,这么凉,身上难受吗?
顾雪岭不作声,执拗地看着他。
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一猜,你应该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上次你躲我时就藏在这里,是因为藏在你母亲身边,会更放心吗?宣陵问。
顾雪岭有了一反应,不是躲你。
宣陵轻声一笑一,冷不冷?
顾雪岭仍是摇头,却见宣陵手一松,扔开油纸伞的同时,双手揽住他双肩,要将他拥入怀中,顾雪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手推着他肩膀。
我一身上湿!
没关系。宣陵不容置疑将他抱在怀里,怀里湿漉漉的,带着几分冰凉,他尽力用自己的体温帮顾雪岭将身体暖起来,师兄还冷吗?
顾雪岭呆了一下,眼圈一红,下巴搁在对方肩上,感受着对方温暖的体温,哑声应道:不冷了。
不管如何,都不要再这样一声不吭就扔下大家躲起来,大家都在找你,他们都是真的很关心你的。宣陵轻声说道,带着几分安慰。
顾雪岭漆黑的眸子望向穹顶,只见一片灰暗天际中,雷鸣闪电不断,他的身体似乎才苏醒过来一般,轻轻颤了颤,而一后无意识抱紧宣陵。
不怕,师父不在,我一还在。宣陵轻拍着顾雪岭后背。
顾雪岭眨巴双眼,心里的委屈一股脑涌上,没忍住要跟宣陵诉苦,哽咽道:我一做错了一什么吗?
宣陵道:你没错。
顾雪岭红着眼眶道:可是为什么,连师父也要伤我?
宣陵不知该怎么,越是亲近之人,才能将人伤得越深,他只能抱紧顾雪岭,将自己身上的热度一点点渡到顾雪岭身上,让他不那么冷。
没事,都会过去的。宣陵道。
顾雪岭紧抿着唇,想说过不去,他现在就过不去。
我一到底做错了一什么?
顾雪岭想,还是我生来就是错误的,师父心软,不忍心杀我一,却无法看我一化妖,所以师父隐瞒我一,给我一吃药,一步步废去我的丹田吗?
宣陵闻言心下一恸,你没错。他抬起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揉着顾雪岭后脑勺,师兄别急,等师父回来,我一们再找他问个清楚。
顾雪岭眼神木然,再听到师父这个称呼,竟会觉得陌生。
宣陵紧紧抱住他,接着哄道:他救过你,养育你二十多年,也宠爱你二十多年,我一们再给他一个机会,等他回来,他还欠你一个解释。
这话听去其实有几分无理,顾雪岭听着,心里思绪翻涌着,又忽地一酸,他抓紧了宣陵的衣袖,忍着哭腔点下头,好,听你的。
那我们回去,可好?宣陵慢慢松开顾雪岭,捧着他失魂落魄的脸道:你身上湿透了,会生病的。
顾雪岭眼底满是无助与委屈,刚刚冰封的一颗心被对方温情一点点融化,乃至温暖,他吸了吸鼻子一,抓着宣陵的手问:他还会回来吗?
纵然南宫清暗藏着要毁了一他这辈子一的心思,顾雪岭到底放不下他。
会的,他会回来的。宣陵抬手抹去顾雪岭脸上的雨水,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擦过那双水润的眼下,他若不回来,我一们就一起去找他。
在他的承诺下,顾雪岭的心慢慢定下来,也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回去的路上是宣陵御剑,顾雪岭忘了一去阻拦,他刚淋了一一场雨,头疼得厉害,心神慌乱什么都想不到,也没想到之后会因此懊悔不已。
回到无回宫时,众师兄弟竟然都在,连太渊无极和南长老、常年在山下奔走的钟长老也在,雪衣也在,甚至是蒋二也来了,都在等他。
进殿时,南长老冲过来,口中责备,眼里却满是担忧,叶景将身上外袍除下,轻轻披在顾雪岭身上。
那么多人簇拥着,宣陵便暗松口气,也松开了一顾雪岭的手。
待到顾雪岭察觉到不对时,身后响起一声惊呼,云鹊儿惊慌不已喊了一一声九师弟,顾雪岭恍惚回头,便见宣陵倒在地上,胸前衣襟染血。
由于原本便伤得极重,伤口还未愈合又淋了一一场雨,甚至动用了灵力,宣陵的病更重了一,顾雪岭换过衣裳,便一直留在宣陵床沿守着。
南长老摇头叹气,伤势加重,何时能醒来,只能看造化了一。
如此一句,仿佛已宣布了一宣陵此生的命运将如何终结。
顾雪岭心下一空,黑眸定定望着床上面色青白毫无生气一的人。
宣儿顾雪岭哑声轻唤一声,紧握住宣陵的手。
厉阶藏在屏风后,拼命仰着头朝床边看去,不过一会儿,偷偷从窗口跳出去,外头雷雨未歇,为他做了一掩护,而一他再次给蛟王传了一信。
南长老原本想说顾雪岭几句的,无故跑下山去,急得所有人乱了一神到处去找,结果一回来时也如宣陵一样病情加重,幸好于性命是无碍的。
可当南长老见到顾雪岭脸色如此苍白,宣陵眼下又是这状况,知道向来疼爱宣陵的顾雪岭心里也是难受的,便将到嘴边的责备咽下去,岭儿,天色不早了,你喝过药也回去休息。
顾雪岭双眼定定看着宣陵。他现在连师父也没了,身边只剩下宣陵了,他不想明日醒来,听到宣陵不好的消息。我一留下,看着他。
南长老无可奈何,便让叶景在一旁照看着,转身出去了一。
见宣陵这状况,叶景于心不忍,更是心生愧疚,缓缓开口道:大师兄,其实宣陵从头到尾都没有把断魂丹给你。当时去沧海前,我一就知道陆微他们要杀你,便去求来了断魂丹,我一那时天真地想,只要你无法修炼便能保住性命,此事,宣陵是不知的。
顾雪岭眸光一顿,默不作声望着床上沉睡的宣陵。
我一将断魂丹放进香囊里给了一他,后来见到你戴上了一香囊,药效却迟迟没有发作,我一问过他好几回,最后确定他根本就没有把断魂丹给你。叶景道:出秘境后,我一就知道蒋二是药老的徒弟。我一便偷来宣陵藏起来的断魂丹,趁你不备时再偷放进你的香囊里,以此设计陷害宣陵,那时我以为他与陆微是多年好友,或许会伤害你。
顾雪岭脊背僵直,眸光微微闪烁。
大师兄,那次是我陷害宣陵,是我之过,与他无关。叶景低下头,也做出了决定,待寻回宗主后,师兄要如何处置我,都随你。
顾雪岭没有回答,甚至由始至终没分一个眼神给叶景。
叶景等了一很久也没等到回应,再一次开口,师兄,我一
出去。顾雪岭终于开口,语调轻慢,几乎无半点波澜。
叶景哑然须臾,叹着气一点头,好。
房门开了一重又合上,屋中终于安静下来,耳边没了人说话,脑袋里惹人烦躁嗡嗡响也停了一下来。
顾雪岭握住宣陵的手,似是不知疲惫,忘却头颅深处的痛楚,感觉着对方气息与脉搏都在慢慢变弱。
宣儿。顾雪岭轻声喃喃,活下来,陪我找师父吧。
一夜风骤雨急,雷电交加,于五更时分,悄然停下。
山门下,二人正徒步拾级而一上,一人手中撑着绘着精致梨花海棠的二十四骨油纸伞,护着另一人,慢慢来到落魄的山门前,却停留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