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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敲棋子

金乌西斜,暮色微沉,崔凝在梦中突感一阵口干舌燥,不情不愿地醒转过来,睁眼便看见一道劲瘦清癯的身影,正背对自己抚琴,琴声时而旷远,时而悠长。

崔凝玩心渐炽,轻手轻脚地推开被褥,再慢慢从榻上起身,踮起脚提着裙子一点点靠近那人,在他身后缓缓坐下,猛地向前一把环住对方的腰,在他耳边笑道:“阿兄又被吓到了吧,哈哈哈。”

琴音戛然而止,顾珩唇畔浮起一丝浅笑,声音带了几分宠溺,“多大了,还玩不腻么。”

崔凝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面颊绒毛拂上侧脸,热意透过衣衫熨上腰腹,花果甜香萦绕在鼻端,仿似一个不容触碰的旖梦。

他眉心一动,轻拍了拍崔凝的手,“快些起来。”

对方果然起身,却只是换成了与他相对而坐,下一刻便又如幼鸟归巢一般投入他怀中,双臂环上他的腰,面颊亲昵地在胸前轻蹭了几下,两人的衣衫堆迭交缠在一起,长长的青丝散落在他无措的臂弯上。

“不要,阿兄坏!”

崔凝把手臂紧了紧,声线里带着几分委屈与刚睡醒的沙哑,“阿兄和阿凝生分了,都把阿凝赶到客房去睡觉了!”

言罢又抬起睡得红扑扑的小脸,一双眼直望进他的心底,“阿兄是不是有了心爱的女子,不要阿凝了。”

顾珩闻言失笑,将她扶正,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寸许,又摸了摸她的发顶,“阿兄怎么会不要阿凝,只是阿凝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了。”

阿凝牵起他的衣袖晃了晃,桃花美目里蕴着无辜,巴巴地望住他,“阿凝不想和阿兄变得生分,阿凝就想像以前一样”,她又往前挪了挪,“不然,阿凝会害怕。”

顾珩被她的双眸拉入尘封多年的往事之中。

那年崔凝六岁,父亲要去外地上任,全家都准备与父亲同去,临行前一晚,崔凝突然发起了高烧,母亲本想留下照顾她,却被她的祖母阻止。

老太太做主将她带到了顾家,当夜她便做了噩梦。

侍女怎么都无法将她哄好,面对着啼哭不休的小崔凝,又不敢去惊扰老太太,侍女正烦恼该如何是好。

他正巧从书房回卧房,路过听到了崔凝的哭声和侍女略带不耐的声音,便推门而入,替崔凝号了脉,吩咐那侍女去府外找宋郎中来看。

病中的崔凝小小一团,见他进来,缩入被中,只露出一张烧得红彤彤的小脸袋,一双眼儿怯生生地打量着他,哭声虽然止住了,眼泪却还是流个不停。

他将帕子放在盆中浸湿,绞得半干,让她半躺在自己怀中,将帕子敷在她的额上,又喂了她一块饴糖,轻拍着她,缓缓唱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崔凝在他的安抚下渐渐不再哭泣,待那侍女寻了郎中回来,郎中却说要扎针。

小小的团子又开始哭哭啼啼,躲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怎么都不愿意配合。

他只得拿出新得的西域物件哄她,说它是多么新奇多么好玩,哄得小团子钻出被窝,拿着玩具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乘胜追击,说愿意扎针就送给她。

小团子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要和他拉勾,他一口应下。

扎完针吃完药,他又嘱咐婢女去做一碗枇杷汁来。

忙完一切准备下榻,衣袖却被小胖手拽住,桃花般的眼眸中满是无辜,“阿兄留下来陪我睡好不好,我怕黑得很。”

于是他从善如流将她搂入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阿兄在,不怕。”

从此他身后便多了一条小尾巴。

而每每有什么事时,阿凝总是要腻到他身侧,道一声,“阿兄,我怕。”

而他也每每会将她搂住,轻道一声,“阿兄在,不怕。”

时光倏忽而过,一晃竟已过去八年。

顾珩抚了抚她的长发,温声道:“阿兄不会就此与你生分,你还有半年就要及笄了,及笄之后便是大姑娘,行止再不能同稚子一般毫无顾忌。”

阿凝垂首,将一缕长发在指尖上绕了几圈,又松开,再绕上,如此反复再三。

虽说大姐二姐待自己也是一般的温柔细致,可终归她人生中小半的时间是与他一同度过的。

家人远去的那段时间,他便如同父母般的照顾她,耐心周到又亲密无间。她指菜,他举箸,她蹬被,他盖被,他去学馆,她便扮作书童。

他说不会就此生分,她心中却是稚鸟离巢般的不安和不舍。

顾珩目光停滞在不远处的泉水之上,夜风吹拂起他一绺发丝,那发丝轻触了下另一绺,又风被吹开,孤零零地落在一边。整个人玉像般温润,但若触碰上去,又会觉出淡淡的凉意。

沉默凝滞在两人之间。

半晌,顾珩起身立在一株修竹边,淡笑着朝阿凝道:“天色已晚,再不出去恐要叫松烟提灯来寻了。”

由于坐了太久,小腿发麻,阿凝身躯一歪,还未回神的功夫,已被顾珩托住手臂,稳稳扶住。

阿凝朝顾珩粲然一笑,极自然地如幼时一般上前牵住他的手。

两人并肩而行。

行至可望见前方或明或暗的灯火时,顾珩才意识到了什么,指尖微动,看了眼阿凝的侧颜,原本到了嘴边的话,转了圈又回到肚中。

复行数十步,见松烟和抱琴提着灯笼立在园子口,一见二人便迎了上来。

松烟瞥了眼两人交握的手,问道:“饭已备好,郎君打算在哪儿吃?”

阿凝晃了晃顾珩的衣袖,红唇略略撅起,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顾珩错开目光,轻咳一声,“去房中。”

行至房中,却见案边双人连坐的榻被换成两张单人独坐的榻,分列在食案两边。

阿凝眉头轻蹙,立在案边不动,用恳切的目光轻敲顾珩的心门,奈何对方似早有预知,在心上按了扇铁门,任凭她如何敲击,只是不开。

她只好恹恹地坐下。

好在饭菜一如既往的精致可口,竹笋爽脆,鲈鱼鲜美,几口下肚,一路从心上熨帖到肚腹。

饭毕,阿凝想起此行目的,将松烟和抱琴遣出房,把梦境和思虑大致说了。

顾珩身体略微前倾,面色逐渐冷凝,指腹磨磋着杯盏,眸光忽明忽暗。

预知梦之说他原是不信的,只是后来事情一件件应验,他便也渐渐信了。

倘若梦中此事真的发生,那对崔家和崔凝的姻缘都是大大的不利。

在脑中推陈着各种可能时,他又听见崔凝道:“此番我还想让阿兄帮我一件事。”

他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崔凝道:“我心中已有了个可疑的人选,只是事情还不十分明朗,故而想请阿兄将夜明珠换作盘龙璧。我想用计引蛇出洞,再令其自食其果。”

他颔首,“我会安排妥当,阿凝无须为此事过于烦忧。”又倒了杯桑葚酒给她,“不许多喝。”

阿凝眉伸目展,把坐榻搬到对面,又将两张榻亲亲热热地并拢到一起,紧贴着他坐下,头靠上他的肩,一手穿过他的臂弯环住,一手握住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摩挲着他手上的茧子,轻笑道:“阿兄最好啦。”

他无奈,僵了一下,随她动作。

两手交握了会儿,阿凝又抽出手,将他微蜷的手摊开,指尖顽皮地顺着他手上的纹路滑来滑去。

他的目光落在那只顽皮的手上。这是一只白皙修长,指尖圆润可爱的少女的手。那个跟在他身后迭声唤阿兄的小团子已悄然长大。丝丝缕缕的怅然在心间盘桓,他举杯饮了一口酒,“阿凝长大了,需开始相看人家了。”

她的指尖轻戳着他的手掌,“阿兄今日是怎么了,说话和我阿娘似的”,那指头又由戳转为磨蹉,“我不想长大,也不要嫁人,若能一辈子留在阿兄身边就好了。”

他眉梢微挑,抽出手,失笑道:“说什么傻话。”

阿凝的手追上他那只悄悄潜逃了的手,一把将其捉了回来,热意从她的掌中源源不断地流入他心里。

她继续玩着他的手,“哪里傻了?凭什么女子生来就要嫁人,成日也只能对着一个丈夫,整日除了相夫就是教子,好生辛苦无趣。若是夫妻不睦,姑嫂难处,妾室奸猾,还要平添许多烦恼。哪里有在家舒服。”

他闻听此言,轻笑起来,点了点她的额,顽笑道:“你说的倒也不错,若你打定主意不嫁,阿兄养你一世也无妨。”

她顺杆而上,双手环住他的腰腹,“若是要嫁,必要嫁一个比阿兄更出色的男子,可这世上再没有比阿兄更英俊体贴的男子了。”

他轻抚她的长发,“你都没怎么出过吴兴郡,怎知这天下无更出色的男子。”

那弯含笑的桃花眼望着他,烛火映照着她清凌凌的眼波,“就算更出色,也不会比阿兄更体贴。”

他唇角上扬,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又拍了拍她的肩,“赶紧起身,一会儿要宵禁了。”

她动也不动,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今晚想睡在这儿,昨日做了噩梦,今晚不敢睡。”说完又紧了紧手臂,接着道:“好久没和阿兄手谈了,我想和阿兄下棋玩。”

言罢用一种你要是赶我我就哭给你看的眼神望向他。

他任她予取予求惯了,实狠不下心来赶她,只得吩咐仆人去崔府报信。

两人到榻上坐下。

她执黑子,他执白子。

黑子飞压白右下角,又诱白子深入,顺利吃了对方几个子,但她不敢掉以轻心,恐其有什么后招,手夹着棋子迟迟不落,思索片刻才继续落子。

烛光跳动,映照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他不疾不徐地落下一子,气定神闲地举杯轻啜一口香茗。

她想起幼时他教她下棋,总是先喂她几子鼓励她继续下去,而后又能根据她的水平和进展调整与她对战的水准,棋风温和,不会让她输得太难堪,甚至为了让她高兴还会故意输给她。

他虽与她的母亲姐弟相称,却并无血缘关系。只因当年顾家大爷久久未育,夫人偶遇一行脚僧,说他们本来命中无子,若是能先抱养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则子息自来。

巧的是几日后,仆人出门置办年货,却看见府门外躺了一个女婴。那女婴眉心一点朱红,正是她的母亲。

她母亲长到七岁,顾家大房也没能添上一男半女,于是众人都道被那和尚骗了。却不想正是那一年,妾室桐云有孕,次年生下一个男婴,便是现在的顾家大郎,顾珂。两年后顾夫人又生下一个男孩,便是顾珩。

故而她本该唤他舅舅。

他长到五岁时,母亲便驾鹤仙游而去。一年后妾室桐云被扶了正,表面上对他疼爱有加,行的却是捧杀之法。因此他很是顽皮不逊了一段时间,直到奶娘病倒,临去前殷殷嘱咐了他许多,才渐渐敛了脾气收了性子。

自此无论寒暑,夕寐宵兴,弓马经卷,无一不精。

虽和父亲关系冷淡,行事又遭大哥阻碍,却步步为营掌控了顾家泰半的生意和府兵。

大楚永安南渡后,也并不像大部分江左豪族子弟一般,将渡江而来的侨姓世族视作丧家之犬或纯粹的竞争对手,而是主动结交以王珣为首的一班大臣,在力保自家土地权力的情况下,令家族先人一步,与南渡诸族结盟,并向官家投诚。

故而在其他诸族一边为保留自己的私产良田、私兵部曲而斡旋,一边恼恨官家不给他们实职时,顾家已在南楚朝堂上站稳脚跟。

而顾氏也因此与有着“三定江南”之功的崔氏比肩,成为江左两大武力强宗之一。

虽则最后争虏将军兼义兴太守的位置还是落到了大哥的头上,但和父亲的关系也有所改善。

官家为缓解南北氏族间的激烈矛盾,更兼以制衡各豪族,施行了一系列举措,并打算再给予南方氏族一些实职。而此次王瑾来参加顾府宴席,便是有意拉拢,想令顾氏私兵成为支持裴氏的一支力量。

他虽有意应下职位,但仍认为顾氏不可与野心勃勃的裴瑾过从太密。

他沉着地连下几子,将先前埋下的伏线收合,盘上风云渐起。

人人都道他温和可亲,可这些年来并未见他与谁关系热络,若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那这水还真是清澈到了可见游鱼的地步。

他将她捧在掌心呵护了八年,容忍她的小性子,指点她的学问处世。

她执拗地唤他阿兄,他也每每应下,并不要求她改口。

几番厮杀过后,黑子突出重围,却无法再进一步,白子损失不少却依然可攻可守。

片刻之后,这局棋以白子略胜半子告终。

抱琴将崔凝扶起,两人回到客房,崔凝又遣她回去找顾珩要那个自己睡惯了的枕头。

回去拿了枕头,抱琴正要出门,顾珩狭长的凤眼扫过她,眸中带了月般的冷清,淡淡开口道:“女郎身边不可太久无人,若是夫人知晓了,恐会不大高兴。”

她低头应是,放轻了手脚出门,又转过身把门缓缓带上。

待她出门,顾珩唤了松烟进来,吩咐了几句。

虽则有油水的地方必有老鼠,可那夜明珠有市无价,一旦流出必会被察觉;纵然再胆大,也不至于蠢到在宴前动手,除非有什么非动手不可的理由。

而若真是那苏若晴所为,要做这样的事,单凭她一个恐怕还不够。

她一介孤女,寄居在顾家,又无多少银钱傍身,如何使唤得动家里这群惯会拜高踩低的奴婢,更何况这种事一旦被发现就毫无退路。

再者,就算要动崔凝,也不必在顾家的宴席上动手。

顾珩转动着碧玉杯,眸色渐深。

那边抱琴带了枕头回去,服侍完崔凝梳洗便去隔间睡了。

抱琴躺在床上,手在枕头下摸了片刻,却发现绢花不见了,这才想起可能是落在了杜若那里。她一会儿想着这么晚去找杜若恐不合适,一会儿又可惜那绢花用料上乘做工精细,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终是爬了起来,一路摸黑到了杜若所在的下房。

好在此时还不算太晚,下房里的其他人也都不知去了何处,刚巧只剩了杜若一个。

杜若正躲在被子里自渎,正到那登仙妙处,却听见脚步声逼近,一下便神清目明,手立时便停了,僵着半边身子装睡。

注1: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诗经·国风·卫风》

注2:“官家难称,吾欲行冒顿之事,卿从我乎?”颜等伏不敢对。——《晋书·石季龙载记》

故而此时也称皇帝为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