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的人战战兢兢看着眼前的那些人,心里直打突,低着头半个字儿也不敢多说。
管门房的刘管事小跑着过来,瞧见眼前的人后也是唬了一跳。先是上前行礼,后扭头去问底下人:“怎么做事的?还不赶快请进去!”说着就朝杵在那里的男人们扬起了个笑脸,“招待不周,还望大人们见谅。”
不待旁人开口,一个身穿御林军服的少年郎走了上来,横眉竖目的说道:“不需要招待什么,只管让国公爷进去见见七姑娘就好!”
他面皮黝黑,相貌倒是俊俏。只不过这般黑着脸说话,倒是让人忽略了他的外貌,真有几分骇人气势。
刘管事脸色变了变,又看向几个门房。
“刚才就是他嚷嚷着要硬闯的。咱们的人根本吵不过他,只能去请示主子们。”有门房上前来附耳与他说道:“刚才半路遇到了顾妈妈,已经托她去请老太太了。”
刘管事面色稍霁,与那没有好脸色的御林军少年说道:“这位爷,您一上来就要硬闯内宅,我们这里着实不好办。不如,您去茶厅稍候?主子马上就过来了。”
少年眼睛一瞪,“不行!吃什么茶啊,这不浪费时间么?”又扬着手回头问其余几人,“你们说是不是啊?”
其余七名御林儿郎笑着高喊:“是!”
这事后面传来冷冷一哼,将他们喧嚣的声音尽数压了下去。有人从后大跨着步子从后走了过来,停在他们身边。
“多事。”高大男子声音清冷的说道。
他身材极其高大。即便少年算是较高的了,与他相比依然矮了很大一截。
少年仰着头笑嘻嘻说道:“六哥,小弟也是想着帮你一把……”
男子什么也没说,只淡淡的将眼帘微垂,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少年唇角僵了僵,讪讪笑了下,摸摸鼻子不敢再言。
“冯少爷还是莫要继续帮忙了。”旁边一个男子迈步上前,朝着刘管事微微点了下头,“不若就去茶厅候着吧。”
他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身材瘦削。虽说话和缓,却自带威严气势。
刘管事在他身上补服的锦鸡上溜了一圈,顿时骇然。竟是一名二品大员。赶忙躬身。将要行礼之时,忽地想起不对,于是先朝高大男子行了礼,而后才朝向那二品文官。
这文官虽是二品官职,高于重廷川的三品左统领。但重廷川有超一品国公爵位,且乃钦封大将军,更高一筹。
刘管事神态恭敬的侧身请人出屋,语气十分歉然的道:“招待不周,还望国公爷和大人们见谅。请转去茶厅稍坐片刻。”
这个屋子是临时待客的地方,招待这些大人们着实简陋了些。
先前那少年不服气,拖了一把椅子喊道:“什么茶厅?咱们就要坐这里等!单看你肯不肯了!做什么扭扭捏捏的?难不成进去看看都不成了么!六哥的时间可是紧得很耽搁不得。再这样下去,咱们可真是要硬闯了!”
而后其余几人也在旁附和叫嚣,还整了整腰侧长刀。
刘管事用眼角余光看了下那些真家伙,拿袖子悄悄擦了把汗。
没料到国公爷带来的竟都是五品的带刀护卫。
他竭尽全力挺直了脊背,声音高扬不卑不亢的说道:“这位少爷,后院哪里是能随便进的?无论您怎么要挟小的,这也是规矩。”
虽然对方身份尊贵,但郦府也不能让人平白瞧轻了去。礼数必然做足,但是脊背该挺直的时候依然要挺直。
不过,无论刘管事怎么苦劝,他们依然如故。
刘管事正暗自焦急的想着该如何是好,这时有人匆匆而来说道:“刘管事,老太太马上就要到了。说是直接去茶厅。”
此人声音发颤,这句话说得着实声量不算大。
不过,除了刘管事外亦是有人将其听清。
重廷川眉心微微舒展了些,不待刘管事开口已然轻抬了下右手,淡淡说道:“够了。就去茶厅等罢。”这便长腿一迈,当先往前走去。
少年们看他抬手就止了话语声。不知为何变故突发,面面相觑后,齐齐跟在他身后走了。
路上时几个相熟的御林儿郎们边走边你推我搡。
一个说“六哥来了小六嫂肯定高兴”,一个说“小六嫂该不会真不见六哥吧”。
还有人在旁哈哈大笑,“不可能!咱们六哥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哪家的小姑娘还能不肯见他呢。不过我觉得小嫂子该不是害羞的——”
他话没说话,就见重廷川猛地停了步子,回头扫了他们一眼。余下的字儿就卡在了喉咙口,没能出来。
“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重廷川冷冷的看着他们几个人,“谢光杰,朱剑,冯凌宇,回去各领十个板子。”
冯凌宇,正是先前那皮肤黝黑的少年郎,闻言哀嚎不已,“六哥,您不能这样啊。好歹也是多年的上下属了,顾念点情意?对吧朱剑?”
旁边一少年连连点头。
“那就十五。”重廷川淡淡说道。
重廷川治军相当严厉。麾下兵士受罚,一军棍下去能跟其他军营的两军棍差不多。真要继续加下去,他们哥儿几个就真麻烦了。
所有人都不敢再拿那小六嫂开玩笑了,一个个循规蹈矩的跟在后头走着,顺次进入到茶厅之中。
二品文官想要劝一劝,重廷川说道:“鹏玉此事与你无关。”
顾鹏玉顿了顿,终是没有开口。
刘管事闻言心中大惊。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位居然是工部右侍郎顾鹏玉。至于那几个御林儿郎……
三个听到的姓名里,他只晓得两个。而且,还都是听人说起的,未曾亲眼见过。
朱剑乃是静安伯嫡孙,冯凌宇是冯御史之子。
两人因性子顽劣不堪,做下许多错事。几年前被其祖、其父送到军中历练。
跟着的好似就是卫国公?
刘管事只觉得手心都汗湿了,低头的姿态愈发恭敬了些。待到看见众人在茶厅中的座次后,刘管事愈发不敢多言了。
屋中客座仅有左右各四共八个位置。来人却足有十个。
重廷川和顾鹏玉自是坐在客座的上首位置。而其余八个御林儿郎,朱剑和冯凌宇自觉的立在了最下首,其余六人依次落了座。
……伯府嫡孙和御史之子竟是只有站着的份儿。也不知道其余六位少爷身份高贵成什么样子。
刘管事再不敢耽搁,赶紧让人搬了两个锦杌过来,让朱剑和冯凌宇暂且坐下。
郦老太太到的时候,屋子里静寂一片。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御林儿郎们,此刻却规规矩矩的将手放在腿上安静坐着。
郦老太太有一品诰命在身。看到她来了,顾鹏玉当先站了起来。
御林儿郎们却齐齐望向重廷川。
重廷川起身朝老太太微微颔首示意,儿郎们就也都站了起来。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刷刷喊道:“郦祖母好!”
儿郎们都是在军中待过的,喊这话的时候用足了气力,将平日里喊号的声量全给吼了出来。这一声当真是中气十足振聋发聩。
郦老太太即便平日里再端庄持重,也被这一声逗笑了,问道:“怎的了这是?”
冯凌宇嘴最快,笑嘻嘻说道:“您是六哥的祖母,自然也是我们的祖母。”
听了这话,郦老太太的笑容就淡了些。待到在主位上落了座,方才问道:“国公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待她坐下后,重廷川、顾鹏玉和御林儿郎们才依次坐了。
听到问话后,重廷川也不含糊,直截了当的道:“我要见见郦七姑娘。”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十分坦荡自然,自然到,郦老太太细究了半晌,也摸不准他说这话到底抱了什么目的。
“哪家的后宅都不许男子乱闯。”郦老太太说道:“国公爷不至于连这点分寸都没有罢。”
“分寸也该分事。她既是病了,我自然要来探望。”
“那国公爷又是缘何得知一个闺阁女子的身体状况?”郦老太太的声音一沉,问道:“老身知晓国公爷手段高超。莫不是国公爷竟是将那百般手段用在了郦家头上?!”
重廷川还欲再言,顾鹏玉赶忙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开口。
顾鹏玉起身对郦老太太拱了拱手,“老人家不必动怒。因我家内子听闻郦七姑娘身体抱恙,有心想要帮忙诊治一二,就询问了国公爷几句。是以国公爷方才知晓此事。”
听到这话,郦老太太的神色总算是和缓了些。
顾侍郎之妻张氏,乃是出身杏林世家。张家三代同在太医院当值,医术十分了得,张氏从小耳濡目染,亦是个中翘楚。
“多谢顾太太,有心了。”郦老太太与顾鹏玉说道。
她与顾鹏玉说话时尚还带着笑意,但是转而望向重廷川时,那笑容就渐渐消弭无踪,“国公爷这般气势汹汹而来,莫不是觉得郦府是可让人随意践踏的了?”
“晚辈不敢。”重廷川微微欠身说道:“只不过心中急切,行事多有鲁莽,也未曾管束手下人,还望见谅。”
郦老太太初时听闻顾妈妈那样说,只当自己原先错看了他。如今见他行事颇佳,这便有些疑惑起来。
不过,来时路上老太太已经想过了这件事如何处置,此刻便道:“七姐儿如今身子抱恙,不便见客,还望国公爷请回罢。”
这话她刚说出口,御林儿郎们就纷纷张口欲言。只不过因着重廷川下了令,所以他们终究是一个字儿也没说出口。
宫中最近换防和当值时辰做了重新安排。左统领全权负责此事,又因陛下常寻了左统领问话,因此左统领已经接连住在宫中几日奔波不休未曾休息过。
如今左统领带着他们几个人,本是要去寻了九门提督孟大人来安排京都内的治安巡视一事,结果听闻常康说笑六嫂病了,这就急急的赶了过来。
顾鹏玉倒是左统领让常康特意去请来的。
听了老太太那番话,重廷川慢慢靠到椅背上,轻叩着椅子扶手,缓缓笑了。
“您必须要答应。您也一定会答应。”他淡淡的看着郦老太太,唇角勾起了个极轻的略带嘲讽的弧度,“这是您当年欠我的。”
一句话,将当年郦家的薄情血淋淋的摊开在了双方面前。
郦老太太怎么也没料到重廷川居然会将当年的那些亏欠用如今的一个见面来抵消。她盯着重廷川半晌,慢慢说道:“若我不同意呢?”
“您会同意的。”重廷川神色平静的望向郦老太太,“如果您足够疼她,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的话。”
郦老太太听闻后微愠,“我孙女儿娇养在家,她身体如何,与你何干!”竟敢口出狂言,说是西西见了他后会好转?忒得荒唐!
“倘若我说,那耳坠确实是我让人送过去的,又当如何?”重廷川忽地开口,目光沉沉的逼问道。
郦老太太先是惊诧,后又了然。半晌没有开口。
重廷川暗松口气,静静等着。
他早就发现了,小丫头一次次的质问他各种事情,却唯独那耳坠之事未曾问起过。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小丫头根本不知道东西是他送的。甚至于,她可能被家人授意,再不能提起那物。
若是当日在国公府探听到的消息没错的话,小丫头用来搪塞旁人时说那耳坠是郦老太太送的。既然如此,小丫头半点都没有再去探究耳坠之事,只能是老太太将事情压了下来。
可是,出乎重廷川预料的是,郦老太太最终还是干脆利落的拒绝了他,“不成。这事儿使不得。即便你说你能让七姐儿好起来,我也不能答应。”
重廷川猛地站了起来,黝黯的双眸渐渐凝起一股戾气。
他强压着满身的怒火,铿然质问:“为什么不行?”
“太不合规矩。”
“难道规矩比命重要?难道规矩比她重要?”重廷川紧跨一步逼近老太太身侧,“难道她在你的心里,竟是比不过可笑的‘规矩’二字?”
郦老太太从未被人这样责问过。更何况对方是个身材极其高大的武将,这般质问更是惊人。
她紧抓着椅子扶手,依然坚持道:“不行。仅凭你一面之词,我怎能相信你?即便你口口声声说能让她好起来,我也不能随意尝试。”
重廷川气极反笑。
就在他将要开口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接连脚步声。紧接着,庄氏急切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我答应。只要西西能好,我怎么都能答应。”
话音刚落,庄氏气喘吁吁的出现在了屋门口。
顾妈妈从后小跑着追过来,歉然的对老太太道:“四太太忽然就过来了,我拦不住。”
郦老太太摆了摆手,让顾妈妈暂且退下。
庄氏一步步走进屋里,眼睛里含着泪,踉踉跄跄的往前挪着,对老太太道:“无论是什么事、什么人,只要有法子能让西西好起来,我都同意。”
刚才她去看过西西了。女儿那是心病,吃药根本吃不好。眼看着再这样下去人都要没了……
她哪还管那些个虚名之类?
想到小女儿如今病弱的样子,庄氏哀戚至极,差点痛哭出声。
“您放心。”身旁突然传来了醇厚的男声,“我能让她想通,好起来。”
庄氏恍然意识到自己身边站了个人。
她本是急急的来求老太太,要老太太想法子拒了那门亲事,不然她的西西就要没了。却听到老太太说,有人可以让西西好起来,这便赶忙跑了进来,却没留意到其他人。
庄氏惊喜之下,用手擦了擦眼睛将晕着的泪水拭去,这才发现眼前的高大男子有几分眼熟。
“六……爷?”庄氏不敢置信地问道。
郦老太太心里一沉,问她:“你见过国公爷?”
庄氏怔愣,“哪个国公爷。卫六爷?”
听着这前后不搭的称呼,郦老太太忽地明白过来。
她亦是慢慢站了起来,望向眼前高大英武的男子,“你早就算好了。”
到了这个地步,重廷川不用否认,也不想否认,便颔首道:“是。”
郦老太太忽地有些无力。
怪道事事透着蹊跷。怪道明明西西从年龄上看是最不合适的一个,却最终被择定。
原来是有心人算无心人。
“也罢。”郦老太太低低的叹了口气,与庄氏道:“你让西西穿戴齐整,去花厅。”
“可是西西她的身体……”
“一时半刻的,无碍。终归不能衣衫不整的在卧房相见。去花厅,叫上杏梅和顾妈妈。”郦老太太轻轻合上双目,“在我改变主意以前,快去。”
庄氏并未完全弄清前因后果。但如今事情有了转机,她也顾不得其他,赶忙回去安排。
顾妈妈和杏梅去往花厅的时候,原本一切顺利,却在将要进门的时候被难住了。
——只要她们不进屋,便无事。但只要踏进屋子一步,国公爷就会冷冷的看着她们。那眼神,仿若深冬里的冰凌,刺得人心里发寒。
顾妈妈和杏梅都没有勇气迈步入屋。眼看着姑娘就要来了,她们咬咬牙立在了廊下,装作无事一般低声说着话。
郦南溪到了的时候,远远看到的就是顾妈妈和杏梅那看似随意实则紧张的模样。
若是以往,她少不得要和两人打个招呼,再说笑两句。但自打那一天后,她对很多事情都看淡了,也提不起精神了。故而视线只在两人身上略做停留,便转向了微微闭合的房门。
“母亲,您在这里等等罢。”郦南溪迈步入屋前,与身边陪她过来的庄氏还有搀扶她的金盏说道。
庄氏欲言又止。最终在看到门外的顾妈妈和杏梅后,弃了所有的打算,只叮嘱女儿道:“你小心着些。”说着就叫了金盏亦是留在廊下。
郦南溪知晓母亲是最关心她的。微微一笑,道:“我省得。”这便推门而入。进到里面后,她稍微迟疑了下,这便将屋门合上了。
她的身体如今已经十分虚弱。刚刚从蕙兰苑到花园这边一路,甚至还是坐轿抬过来的。只是在将要进院子的时候下了轿子让金盏搀扶,但短短时间内,这点的体力消耗已经让她不堪重负。
郦南溪将脊背抵在门上靠着,粗粗喘.息。一抬眼,便看到了立在窗边的高大男子。
他凭窗而立。烈日的光芒透窗而入,在他身上落下金色的光亮,将他冷肃的气质消去了大半,添上了暖意与柔和。
郦南溪乏力的靠在门上,一时间竟是没有力气往前迈步去了。
重廷川听到动静往这边看来,入目就是女孩儿惨白的脸色,瘦得尖尖的下巴,还有因着瘦弱而显得愈发大了的双眸。
他将手中书册一把抛开,几步跨到女孩儿身边,探手揽住她消瘦的肩膀,带着她一步步往里走。
“刚才我看一本书,莫不是你留在这里的罢?”他低笑着问道。
这是一册话本。刚才他大致翻了下。讲的故事惊险有趣,偶尔还有点紧张。他在书册的扉页紧靠里的地方看到了个很小很小的“西”字,便知了它的主人是谁。
郦南溪没料到男子费了这样大一个周折走到这里,开头居然是说这么一句话,不由有些怔愣。待到看见他刚才抛到桌上的那本书后,她不由莞尔。
“是。没想到它在这里。”郦南溪坐到屋中的榻边,看着高大男子走到桌边,拿了拿书走向她,就顺势将书接了过来,“之前我看完后它就不见了踪影,我还当她是去了哪里,原来是落在这儿了。”
不过简短的几句话,说完之后,就好似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让她脊背一阵阵发寒,不禁掩唇轻咳了阵。
重廷川赶忙去到桌边倒了一杯茶。试了试温度,稍微有些热,就拿了旁边一个杯子来回倒了几次。待到温度适中了,方才走了过来坐到她的身边,抽出她手中的书搁到一旁,揽着她的肩膀让他靠在他的手臂上,这便拿了杯子凑到她的唇边。
“喝点水吧。”他道:“多喝点应该能好一些。”
郦南溪本是觉得他的举动太过亲昵了些,实在太过逾越,就扭动了下身子想要离开他的怀抱。
以往的时候,这样或许还能成,可她现在身子提不起什么力气来,根本没法成事。
郦南溪皱了眉,想要拿过杯子然后让他离远点。谁知刚刚抬起手就是又一阵咳嗽,而后被他好一通斥责。
“都病成这样了还与我计较甚么?快些喝了。就你规矩多。”
这些天来,她看了太多名义上的关心实际上的漠然。
对待他这样看似冰冷实则关怀的话语,她反倒是感到心里温暖了些,不由有些迟疑。
就在她怔愣的这一下功夫里,他已经拿着杯子凑到了她的唇边。
背后是他坚实有力的臂膀,唇边就是暖暖的茶水。
郦南溪怔愣了会儿后,终是没有再强行抵抗,就着他的手将一杯水慢慢喝光。
重廷川没有料到她这么倔强的一个人,这一次居然没有反抗。
她多么自尊自爱,他是知晓的。
这得是被伤过多少心了,才让她不去拒绝来自一个不算熟悉的男人的关怀。
“你家里人待你不好?”他越想越是心疼,将杯子放下后,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到她的对面问道。
郦南溪顿了顿,垂眸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十指,“母亲和姐姐很好。”
那就是其他人待她不好了。
重廷川眉目间瞬时聚起一股煞气。朝外冷冷的瞥了一眼后,再望向女孩儿的时候,又立刻转为柔和。
“你莫慌。”他努力将声音放轻柔,生怕惊到了已经十分虚弱的她,“往后再不用如此了。”
郦南溪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讷讷问道:“什么再不用如此了?”
接下来的话,重廷川颇有些难以启齿。
他自问纵横沙场十载,从未碰到过这般难以对付的场面。即便有,他亦是能云淡风轻的对待,而后雷厉风行的将其处理掉。
但此时此刻,他深感无力。
平日的所有学识、所有武艺,到了这时候,都无法助他半分。各种情绪纠缠在一起,让他呼吸都有些阻塞。
在女孩儿澄净的目光中,他初次尝到了名为“胆怯”的一种情感。
可是,若不对她说,此事怕是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面对面的看着她,他更能深深的体会到,她全身上下透着的那股悲凉。好似对未来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再也提不起半分兴趣的绝望。
重廷川抿了抿唇,只觉得单薄的衣裳憋得他透不过气来。抬手拽了拽领口,待到松快了点,这才声音有些干涩的开了口。
“我本姓重,行六。”
郦南溪最近身子不好,脑袋昏沉沉的,一时间没有想明白,下意识说道:“可常福说你是姓卫……”
“并非姓卫。他本想说‘卫国公’三字。”重廷川头一次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敢垂眸望向侧边床榻。他双拳紧握,指节都泛了白,“只不过我阻了他,未曾让他说完。”
“卫国公。重六爷。重六爷。卫国公。”
郦南溪将这几个字循环往复的来回说着,忽地明白过来,双眼圆睁,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在她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儿后,他方才慢慢转过视线,与她对视。
“对不起。”他语气沉重的说道:“此事是我有错在先。”
在这一瞬间,郦南溪鼻子一酸几欲落泪。
她扶着旁边的墙壁慢慢站了起来,挪着脚步就要往外行去。还没迈开步子,已经被重廷川紧跨一步给扶住了。
郦南溪用力去甩他的手。他却固执的用合适的力度擒着她手臂,半点也不松开。
“你做什么!”她愤怒的看着他,“你放手!”
重廷川哪敢放手?
一旦松开,一旦这个时候让她带着对他的怨和怒离开,他知道,她就永远都不是他的了。他会永远失去她。
“你先坐下来,我们好好说。”喉咙堵得厉害,重廷川努力放开声音,却还是有些黯哑。他努力与她柔声说道:“我们好好聊聊。”
郦南溪轻嗤一声,扭过头去望向墙面,“我觉得我和国公爷没甚好说的。”
她原先以为,自己最怨的是祖母。可是听到他刚才那几句话之后,她才晓得,自己最恼的是他。
他明明知道她是谁,却刻意掩藏他自己的身份。眼看着她一步步陷入这样的境地。
又或者,她会跌到这样的状况,亦是与他有关?
重廷川看到她这样抵触他不理睬他,目光愈发深沉。
他脚下一转伸臂一捞,直接将女孩儿带在了他的怀里,半揽着拖了她坐回榻上。
郦南溪大怒,挣扎着想要离开。可是当她在榻上坐实之后,他却已经主动松开了手臂,主动旋身坐回了榻前的那张椅子上。
看着他好似浑不在意的样子,想到以往相处的一些细处,郦南溪悲从中来,不由又是一阵轻咳。
杯子再次被递到她的唇边。依然是适宜的温度。她却别过脸不肯理睬。
重廷川看着她发白的唇色和愤怒的眼神,心里好似有人在拿尖锥往上面用力刺扎一般,火辣辣钻心的疼。
“喝点吧。”他一字字轻声说道:“何至于和自己身体过不去?”
两人一个坚持的举着杯子,另一个坚持的侧首不理。
僵持许久后,郦南溪缓缓转过头来,却抬手将那水杯猛力挥到了一边去。
她现在身子发虚,力气很小。可是突然来了这么一下,他猝不及防下还是让水洒了不少出来。
重廷川没有带帕子的习惯。他沉默的抬起手,用自己的衣袖去擦拭她衣裳边沾染上的水渍。
郦南溪用力去推他,他也不理不睬,依然固执的去擦着。
他的衣衫单薄,随便擦了两下,衣袖就已经湿了一块。他就换了另一块干点的地方去擦。直到她衣角表面的水渍完全消失,这才转而用手去挤,把她厚厚的棉衣里吸进去的茶水给捏出来。
他这样做的时候,两个人离的很近。
郦南溪气极,偏偏怎么推他,怎么踢他,他都分毫都不退让,依然固执的让那水渍一点点消逝。
就在她恼到了极点,将要唤人进来的时候,他却忽然抽身离开,站直了身子。
“好了。”他努力的舒了口气,说道:“我已经尽力了。剩余的那点……等它慢慢干了就也好了。”
水是容易干。即便留下了一丁半点儿的潮湿在里头,可还是有干透的瞬间。衣裳也就能恢复如初。
但两人间如果隔了万水千山,哪里还有机会恢复如初?
“你为何要欺瞒我?”郦南溪咬着牙冷声说道:“我最厌恶欺我之人。”
“不得已而为之。我承认这事是我不对,但我并不后悔。”重廷川认真说道:“若你从一开始就知晓是我,可还会搭理我?”
自然不会。
不用她回答,他就知道绝对不会。
对于一个和她没甚瓜葛的男子,她都避之唯恐不及。那么对于一个可能将要成为她姐姐或者堂姐夫的男人,她恐怕是能离得有多远就会跑得有多远。
郦南溪微微颔首,“国公爷可是说完了?”语毕,站起身来,“既是说完了,总能让我走了罢。”
重廷川没料到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还要走。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她留下了,只能再次去拉住她。谁料却被她提前预料到奋力挥手躲开了。
“有话好好说,别走。”重廷川对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真的是有百般手段也施展不出,忍不住叹气,“你让我怎样,我都同意。只希望你能原谅我一次。”
郦南溪想了想,摇头道:“很难。”
她努力了半晌,心里那些话终究是没法压下去,索性与他直言:“你既是知晓一切,看透一切,应当也知道我不愿嫁去国公府。”
她闭了闭眼,心里愈发的难过凄楚,“既是如此,为何还要硬生生看着我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地步?为何不帮我一次,就一次,让我不用在那个地方了此一生?”
卫国公府,她不喜欢。重大太太,她不喜欢。
她不愿在那样的地方,和那样的人一同生活。
以他的能力,什么做不到?为什么就要由着她跌入到这万劫不复的境地去?
听了她的质问,重廷川一时沉默。
在这样的静寂里,郦南溪的心愈发沉到了谷底。她指尖微颤,不知是因为失望亦或者是绝望。她一点点的挪动了脚步,准备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她捉摸不透的人,去到外面去,寻找最疼她的母亲。
可就在她将要迈开第一步的时候,身旁的男子忽然开了口。
“因为我想娶你。”
声音虽然不大,甚至还有些黯哑,但字字铿锵,字字有力。
重廷川凝视着她,认真的、一字字的说道:“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想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