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原桑,银行那边真的是这样的意见?”
东京的料亭很多,此时一处不为人知的所在,山一证券的竹泽刚志社长再难维持强装的镇定,不肯相信地追问着对面头发灰白的男人。
那是富士银行的一个专务笠原敏川。面对竹泽刚志的追问,他沉默了一下,随后悠悠叹了一口气,再次端起了酒杯:“喝酒吧。”
竹泽刚志哪有喝酒的心情,目光一直看着他。
笠原敏川的眉头皱在一起,缓缓喝掉小小酒盅里的酒,随后也像是酒很难入喉,咬着牙吸了一口气。
放下酒杯他才先欠了欠身,一脸阴云地说道:“抱歉了,竹泽桑。尽管知道这是必须面对的问题,但现在并不仅仅是山一证券。富士银行本身,丸红商事,还有我们芙蓉财团的诸多核心会社,很多都面临巨大的压力!”
竹泽刚志不理解了:“我们可是山一证券啊!霓虹国民有24万多亿円的资产委托在我们这里!富士银行可是最重要的几大商业银行之一啊!大藏省到底想做什么,各位董事们就没有想办法去搞清楚,去争取时间吗?”
笠原敏川眼里厉色一闪,声音颇有些愤怒:“当然在全力以赴地游说!从三年前的秘密调查开始,就已经在想办法搞清楚内阁对于过去几年的金融猛进所积累的弊病将如何应对,争取让事情的走向变得对财团有利!但是……”
竹泽刚志心里一颤。。
以芙蓉财团的体量和能量,既然三年前就已经开始全力以赴地做这些事了,那为什么还会演变到这一步?
他一时很迷茫。
从以财团为骨干架构的经济体系中成长、晋升起来的竹泽刚志,最清楚财团的能量。和诸多高管和中下层官僚密不可分的财团,花了三年时间去应对一件事,如今居然没有缓和的空间?
他忍不住着急地问:“簿外债务的存在,一直就是不用言说的秘密!相对公开报表的规模来说,簿外债务的总额所占的比例根本也不高。大藏省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要解决过去积累的弊病,集中精力解决主要的问题不就够了吗?”
“10兆円!”
竹泽刚志一呆:“什么?”
笠原敏夫沉声说道:“全国三年内到期的簿外债务总规模接近10兆円,基本上都是通过民间的次级金融市场产生的!这部分,在现在的形势下,几乎绝大部分全部都会成为坏账!”
他抬起了头看着竹泽刚志:“公开报表上的风险债务规模,在平成五年结束之前就有50多兆円需要降低风险级别,避免成为真正的坏账!”
竹泽刚志心中剧震:“……这么多?”
笠原敏夫表情阴郁:“大家都不明白,宫泽桑和桥本桑为什么要触碰如此危险的问题。如今看来,宫泽桑是想要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啊!连陛下都在他的运作下踏上了那片土地,现在又要借助世界格局发生变化的机会,想要触碰以财团为骨架的经济结构吗?不,在野党闹得那么厉害,现在的情势已经很清楚了!”
竹泽刚志毕竟只是芙蓉财团麾下一个核心会社的社长,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
“想要松动财团的架构,释放经济活力,这是可以理解的。”笠原敏夫凝视着他,“但是!在霓虹这片土地上,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发展,财团是不会消失的!所以,我们三年的努力都看不到什么成果,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些家伙,已经和其中某些财团达成了长远的默契!我们是目标,还有第一劝业!忘了崛川信彦的结局吗?”
笠原敏夫瞳孔地震,总算明白了过来:“您是说……”
“谁给他们的底气去应对总规模超过60万亿円的短期风险债务?”笠原敏夫咬牙切齿,“三菱、三井、住友?不,就连他们也没有这份实力!面对在野党的迫近,为了他们的地位,想想已经打开的金融大门,能提供这么多资金的,还能有谁?”
竹泽刚志脸色苍白,现在总算想清楚了。
能有这样雄厚实力的,除了欧米的资本集团,还会是谁?
金融大门的打开,猪突猛进般的积极财政措施,难道都是为了今天这一步?
他猛地一拳捶在矮桌上:“明明是派系间的斗争导致今天的政局结果,怎么能够通过出卖本土核心会社集团的利益来获得外部的援助?”
笠原敏夫冷笑一声:“所以先把桌子掀了,把局面搅乱。你认为在野党上台,能在短短两三年里,在各大财团自顾不暇去应对已经发起的金融大整顿这种局势里,重振霓虹经济,给国民以信心吗?再加上米国的支持,他们的回归只是时间问题!”
竹泽刚志心乱如麻:“……这么说,我们真的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是生死危机!”笠原敏夫断然说道,“时间已经不多了!金融大整顿已经势在必行,过去三年,我们没有预料到他们有这样的魄力和决心,将时间浪费在了游说他们上。现在,我们该全力以赴地改变目标了。既然已经被当做了敌人,现在只有趁在野党上台的短时间内,让局面彻底变得均势起来!”
“听着!”笠原敏夫的手撑在桌面上,眼神炯炯地嘱咐他,“簿外债务的问题,该找人去承担责任的,不要犹豫!你的时间,也不必花在寄希望银行支援上了,花在那些中下层官僚,还有在野党的议员身上!无论如何,先拖着!拖到内阁不信任案通过,拖到在野党组阁开始施政!”
他的眼神凌厉:“一决胜负吗?同盟已经成立了,我们芙蓉,三和,还有第一劝业,虽然是后辈,但也绝对不会对三菱、三井和住友屈服!现在,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
局势明朗。
高木仁八面无表情地站在董事会的桌子旁,听着伊藤忠幸兵卫宣读决定。
“……对于高木仁八君作为经济间谍对外泄露集团的经济机密,背叛了崛川君和集团的行为,大家一致同意解除高木仁八君作为第一劝业银行专务的身份!向司法机关的起诉已经在进行,高木君,你听明白了吗?”
高木仁八无动于衷,只是回答:“在法院对我的行为作出判决之前,我拒绝诸位对我的指控!既然这是诸位共同的决定,那么我立刻停止我的工作。感谢诸位一直以来对我的关照!”
他鞠了个躬,就深深地看了伊藤忠幸兵卫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会议室。
会议室中寂静无声。
过去这张桌子上经常与伊藤忠幸兵卫叫板的另两大股东已经不在了。他们的股份虽然暂时还没完成转让,但却因为已经涉及某些案件成为了待罪之身。
伊藤忠幸兵卫觉得这张会长椅子有点烫屁股,他知道自己其实不会坐。
可是眼下,已经没有办法了。
崛川信彦自杀了也好,很多事情已经确定不会再牵连到他头上。
现在的第一劝业财团,也暂时成为了他的一言堂。
可是他也背上了以前没有扮演过的角色。
想到这个角色,他一时有点觉得刺激,清了清嗓子之后就沉声开口:“现在,如何应对接下来的金融大整顿,还有怎么与芙蓉、三和合作应对来自三菱、三井、住友的联合攻击,都说一说吧!”
高木仁八没有做任何收拾,人已经离开了总部的大楼。
站在楼门口,他抬头看了看蓝天白云,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天上恐怕没有崛川信彦的英灵,他有可能是在脚底下的。
但他有没有想过,他的死,也是计划的一环呢?
从天国之门一跃而下的崛川信彦,尽管被查明是做了诸多脏事,而且涉及到了田中大人等一系列案件,罪无可恕,但那毕竟是天国之门啊!
普通国民可以津津乐道地讨论着什么公平与正义,但权贵们只会从中看到厘清局势的重要线索。
如果说过去数月的调查过程还只是在猜测中半信半疑,但当今天宫泽喜二宣布那份“新千年图景”计划时,一切已经明了。
是谁给了宫泽喜二和桥本太郎触碰金融系统坏账这个硕大定时炸弹的勇气?
是谁让他们面对在野党的步步紧逼还孤注一掷地在这两年推进了那么多法案的通过,甚至包括霓虹银行的独立?
现在还是平成四年,距离新千年到来还有八年,在他们的位置岌岌可危的当下,是谁给了他们将来可以卷土重来,实现一副“新千年图景”的信心?
既然陶大郎站出来了,那么他背后的三井和住友还会缺席?
既然三菱也做出了响应,宣布在新千年图景投资基金中认购10%的股份,那么自然就是这三大财团加上陶大郎这个新贵给了他们底气。
而被整死了会长的第一劝业财团,怎么看也不像是那边的同盟。
在这个过程里,将女儿嫁给了植野洋介的高木仁八,还能被信任吗?随着当初承诺可以向第一劝业财团注资的陶知命毁诺退出,高木仁八已经无法在第一劝业财团呆下去。
尽管现在没有明确的证据,但如果不是他高木仁八出卖,崛川信彦能败得那么干脆利落?能从天国之门跳下去自杀死得这么憋屈?
高木仁八只觉得浑身轻松。
卧底生涯似乎要结束了。
现在,卧底变成了伊藤忠幸兵卫,那家伙同样没得选。
而高木仁八只用低调地度过接下来几年就行了,专心去经营崛川信彦留下的遗产:八幡研究会,以及对桥本太郎将来高调出马至关重要的公明党!
……谷鯩
“高木大人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听到植野洋介的话,陶知命调侃道:“对岳父大人还是发自内心的关切啊,洋介。”
“……当然了。”植野洋介翻了个白眼,“虽然我也算不上是个好女婿,但是家庭的稳固还是很重要的。洋子虽然很温柔,很宽容,但如果她父亲的安危都不关心的话,也太不像样了。”
陶知命灿然一笑:“从我们第一次出去玩开始,你骚气的本色就越来越浓了呢。”
植野洋介今非昔比,脸皮已经很厚了。挤眉弄眼一番之后,还是正色问道:“虽然是为了展现姿态,但是第一劝业银行对起诉状很严厉啊!我知道现在绝对不会有问题,但是等在野党执政之后呢?现在态势已经明显,到时候,宫泽大人他们与财团合作尝试给后任留下难以收拾的烂摊子这种话,一定会被提起来的。而他们也一定会通过司法机关尝试找到确切的证据,让国民对将来的桥本大人丧失信心。”
“放心吧。”陶知命只是说道,“司法机关?你忘记了,我们的计划里包含欧米那些家伙多大的利益?就算是看在那些利益的份上,霓虹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东京特搜部也会出力的。”
“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植野洋介虽然担心,但并不焦虑,他只是还不明白这些关键,“之前针对山口组和渡边明等人的事件已经证明了,我们和那些国外的资本力量已经结成了利益关系,要不然特搜部也不会带走崛川信彦问询,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在这种情况下,芙蓉、三和仍然拉着第一劝业结盟进行对抗,一定是有几分底气的。”
他顿了顿就说道:“陶家代表的那些人只是需要利益,如果……如果他们肯以某种方式让那些人满意,你不担心会重演岩崎龙之介当时那个三一财团计划同样的事吗?”
陶知命满意地看着他赞许道:“洋介,成长了!能够考虑到更多的可能性了。”
植野洋介腹诽不已。
跟在你身边这么久,见了那么多大场面,猪也能长进不少,何况是我这样出身东大、曾经的幼龙?
陶知命转身看了看天国之门天台上的施工现场,还抽空叮嘱了绪方敏夫两句:“去告诉那个家伙,怎么又有工人没有系安全绳?这里的风大,好不容易现在这里没有再出命案了,别突然又出现施工事故。”
绪方敏夫点了点头,就板着脸过去了。
天台的高空游乐场正在施工,首先改造的就是边缘一带的安全护栏。
陶知命既是带着植野洋介上来看看,又是到这里透透气。
这时,他才转身,继续看着前方的东京湾,对植野洋介淡淡说道:“崛川信彦能被我们逼到那一步,伊藤忠幸兵卫能成为内应,芙蓉、三和,还有第一劝业财团已经是囊中之物,他们还费那么多劲干什么?他们再让步,还能让出全部利益?至于再生事端,那就要考虑考虑在现在这种需要去分食红苏遗产的当下,分散精力在霓虹应对我的风险了。”
他说得很平静,但植野洋介看着他脸上自信的笑容,却觉得很有说服力。
这下他是真的放心了。
就算在野党上台了要拿高木仁八的事搞风搞雨,这边也可以通过特搜部对他们的一些旧事做文章来反击。
何况,如果他们想要取得施政成绩,就算有了芙蓉、三和的支持,却也无法忽视这场财团间正面决战的另一方。
牌已经太多了。
陶知命已经往回走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怎么样?我说这个高空游乐场很别致吧?等建造好了,可以在这里好好开一场趴体。你到底勾搭了哪几个小明星,别藏着掖着啊!还防我?”
植野洋介一脸正经:“胡说什么?我哪里勾搭什么小明星了。”
“呵呵。”
“这是什么笑声?”
“好好好,继续维持你正直青年的形象。”陶知命也只是逗逗他,轻松无比地唏嘘,“倒是我,现在又出现了新的形象危机啊。”
“……夏纳那边,还在发你的脾气?”
陶知命叹了口气:“这没办法,谁让我当初那么高调呢?”
“……是个问题啊。”植野洋介也叹道,“查出来了吗?是谁干的?”
陶知命目光一寒:“当然。渡边明被抓了,富士银行现在暂时摸不着三井、住友的漏洞,居然想以我为突破口。”
“是他们啊……”植野洋介和他从电梯一出来,到了他家门口犹豫了一下就说道,“我就不进去了……理惠酱的可怜模样,不忍心面对啊。”
陶知命点了点头:“孙君那边,你过去对接协调吧。”
植野洋介在门口站定,看着他的眼睛问:“尽管很多人不知道你的真正实力,但在他们看来,你的影响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金融之神、年青一代偶像这样的身份形成的。现在他们从你的形象入手,还是攻击你的私德,这件事想好了怎么应对吗?”
陶知命只耸了耸肩:“小问题。”
植野洋介欲言又止,还是就这么告辞离开了。
陶知命在门口站了站,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往家里走去。
这就是为什么要上去透透气了,家里气压太低。
一进门,只见宫泽理惠还跪坐在起居室里,看到陶知命进来将头伏了下来,惶恐地说道:“会长大人,母亲她也是被人利用的……”
陶知命皱起眉:“怎么还没回去?都说了,不用你过来请罪。”
宫泽理惠只是跪在那里不说话。
陶知命能理解自己的身份和能量对她形成的压迫力,何况现在的情况对于霓虹人来说是很看重的。
这就是植野洋介为什么欲言又止,觉得这件事很难办的原因。
毕竟当初的宇野宗右就是因为艺伎丑闻这种导火索下台的。霓虹人甭管私底下怎么个乱法,但看破不说破,表面上还是非常看重“私德”的,所以礼仪那么严肃。
而这一次,这么多年陶知命带着泽口靖子、南云千代等人在北海道礼文岛度假的时候,宫泽理惠那个被“发配”在那里的妈居然还偷偷留下了一些照片。
涉及到了泽口靖子这样的国民女神,陶知命又“刷屏”了。
家里的电视可没有打开,陶知命往卧室那边望了一眼,问“首席女仆”鹿野真纪:“夫人一直没出来?”
鹿野真纪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刚才好像又哭过,上田夫人也打了电话过来。”
一旁的宫泽理惠听闻,又趴着说道:“真的是……非常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陶知命脑阔痛,挥了挥手:“别跪着了!我的话不管用了?先回去!”
“可是……”
陶知命沉声道:“我知道,你主要还是希望我放过你母亲。这件事,不用在提了!现在这件事,影响的已经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还有整合会社集团全体的利益。所以这件事,我只会交给雄太来处理!”
宫泽理惠抖了抖,入江雄太大人……之前他震怒异常的铁青脸色,宫泽理惠是看在眼里的。
甚至可以说,这是他所负责的安全工作出现的问题。
陶知命看她脑袋底下的地板上湿漉漉的,淡淡说道:“你也已经长大了,该分得清是非曲直。你对母亲的感情我很理解,也很尊重,但你也该清楚,她理应为她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
说完,他就不再管她是不是仍旧跪在这里,往卧室走去。
说实在的,陶知命说得也没错。整个蟠桃会旗下的诸多企业,可能因为陶知命的形象受损流失不少利益,这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
因为霓虹人的文化氛围,尽管都知道陶知命这样级别的人物金屋藏娇不足为怪,但不暴露出确凿证据,没有形成巨大影响力也没人管。
一旦出现了被曝光出来、而且形成了一定声势的情况,自然有很多人自诩道义,要“划清界限”。
陶知命其实不在乎,他又不是靠形象吃饭的艺人。他能在现在的位置站稳,靠的是实力。
何况这次芙蓉财团对他“形象”的攻击,目的本来就不单纯。
现在,在应对这件事之前,更大的麻烦其实就在这间屋子里。
陶知命站在卧室门口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上田正裕是不是在提剑赶来的路上。
出来骚的,总有一天得挨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