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初升, 秋阳的光芒柔柔拥住云层, 渐渐捂热了冻了一夜的天空, 也捂热了一双小儿女彷徨整夜的心。
将热茶递到严怀朗手中时, 月佼触到他指尖微凉, 心中泛疼地又红了眼眶, 伸出自己的手将他握着杯子的大掌合在掌心。
皙白温暖的小手轻轻在对方手背上摩挲着, 想让那沁凉的大手快些暖和起来。
京中的秋夜露重风沁,通夜寒意扑人,月佼一想到自己裹着温暖的棉被在床榻上滚来滚去时, 这人却傻愣愣在外头站着,就禁不住鼻酸。
当日在龙泉山上时,他说“心爱极了她”, 她是信的。
她记得话本子上说, 若一个聪明极了的人,为了另一个人做些傻乎乎不知所谓之事, 那大抵就是太喜欢了。
喜欢不知该拿对方如何是好, 就变成了个傻子。
姑娘家的小手纤纤软软, 带着透骨的甜意, 水汪汪的眸中那藏不住的疼惜与珍爱, 将严怀朗冰凉了整夜的双手煨得渐暖起来。
好似一簇被文火烤热的柔嫩羽毛,暖烘烘、软乎乎, 那羽毛尖上还沾了糖霜,再一下、一下地, 轻挠在他的心上。
严大人那颗时常被外人误以为冷硬的心,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融成了甜滋滋的一泓春水。
他将手中的茶杯搁在书桌上,握着月佼的手,拉着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将这暖暖软软的小姑娘紧紧抱在怀中。
月佼面上浮起淡淡红云,却并未挣扎,只是有些诧乎乎地与他四目相接。
“我冷着了,”严怀朗扣住她纤细的腰身,拿一对可怜兮兮地笑眸觑着她,低声道,“要抱抱才行。”
月佼虽有些羞赧,却并不扭捏,当即展臂环上他的两肩,柔软的发顶还在他颊边蹭了蹭。
唇角勾起轻笑的严怀朗心猿意马地想着,这可就真像一只抱住松塔的小松鼠精了。
他心满意足到有些恍神,没防备竟脱口道:“松鼠精,咱们得好好谈……”
“什么松鼠精?”月佼倏地抬起小红脸,歪着头觑着他,水滟滟的双眸中盛满疑惑。
她隐约记起在沅城时,他似乎也说过“松鼠精”这个词,只是那时她睡意昏沉又浑身难受,便没下心去想;此刻听他又这样说,终于觉出这仿佛是在称呼自己了。
严怀朗被问得一愣,继而轻笑出声,只恨不得将她揉成小团子黏在自己心尖儿上。“偷吃完了就跑得飞快,被逮住就知道卖乖……你说你像不像个松鼠成了精?”
“什么怪里怪气的比方,”月佼皱了皱小鼻头,笑哼哼地软声同他抬杠,“那我还说你是松子成了精呢!”
几日之内,堂堂严大人从“糕点精”又变成了“松子精”……总之都是注定要落进这小姑娘口中,被吃得死死的。
严怀朗认命地抿了抿唇角的笑意,端出一副“庄重和谈”的嘴脸,“不许东拉西扯,咱俩的事,今日务必要谈个清楚。”
****
昨日月佼斩钉截铁地说出“不要他”的话来,一开始是真将严怀朗打懵了。
要知道,当初在飞沙镇“逮”到她之前,他已从下属们传回的各种记档中对这姑娘的心性、习惯做了大半年的预估与推演。
相识以来的种种都能证明,他当初对她心性的预估虽未全中,却也偏差不大。
之后进京以来的这一年,两人虽未能朝夕相对,可他即便不在京中时,也仍密切注意着关于她的一切。
他敢说,放眼整个京中,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这小姑娘。
看似温温软软,同谁都笑脸相迎,实则心中自有一道高高的墙,只在被她划归为“自己人”的人面前,才会当真撤去心防。
或许她自己都没察觉,即便是被她划为“自己人”,也会被她心中独特的准则再分出远近亲疏。
譬如同是她口中的“伙伴”,她对云照与纪向真便更亲近些,而苏忆彤、江信之便要排在其后。
又譬如,在云照与纪向真之间,云照又能离她更近些。虽她心中并无明确的男女大防之念,却本能地懂得与纪向真太过亲密是“不像话”的。
严怀朗早就看得很分明,自己在她心中,根本就是排在“伙伴们”前头的。
毕竟以往的种种相处中,她虽混混沌沌、稀里糊涂,却还是放任他逾越到了近乎亲昵的位置。
昨夜他冷静下来后,细细推敲了许多,终于想起这小姑娘当时说的是“不能要”,而非“不喜欢”。
既说“不能”,那这中间必定有个让她觉得“不能”的缘由。
而找出这个“不能”的缘由,将问题解决掉之后,严大人自然就可“无所不能”。
****
“什么什么呀?听不懂,不明白。”
月佼不知该从何说起,脑中乱哄哄的,索性就装糊涂赖皮,小脑袋在他肩头变着法的蹭来蹭去,口中一径叽叽咕咕。
这一通没头没脑的撒娇,让严怀朗几乎就要没出息地当场化为绕指柔,沉嗓沙哑得厉害,“好好说话……”
在场面失控之前,严怀朗慌忙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那不安分的小脑袋从自己肩上挪开。
眼见糊弄不过去,月佼红着脸在他膝上坐正,轻垂眼帘,两排小扇子似的密密睫毛扑棱棱直打颤。
平复片刻后,严怀朗温声徐道:“昨日你说,‘不能要’我做心上人,是为什么?”
“抽丝剥茧”是他自幼修习的基本功,一句一句往下理,不信摸不透这松鼠精的心思。
月佼垂着脑袋,伸出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他腰间佩玉的穗,将那长长的穗一圈圈紧绕在自己的指腹上。
严怀朗也不催促,只拿轻垂的目光锁住怀中人的一举一动。
静默好半晌后,月佼才头也不抬地嗫嚅道,“别人都说,你家里是想要你……去娶罗家姑娘的。”
这便是那个“不能要”的理由了?
“是哪个碎嘴的混蛋……”严怀朗险些咬碎一口大白牙。
听他一字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似的,月佼倏地抬起头,气呼呼皱眉轻嚷:“你原是打算……瞒着不叫我知道?!”
“不是……”
先前还乖乖窝在自己怀中的小姑娘恼得直蹬腿儿,严怀朗忙将她抱紧了。
方才月佼随手将严怀朗腰间佩玉的穗儿缠在了自己的指腹上,此刻一个作势挣扎着想跑,一个拼命想留人,纠缠之间一个没留意,那佩玉便被扯下来了。
“呃……”月佼停止了挣扎,尴尬地拎着那枚佩玉,抬头冲他呆呆傻笑。
“想从我这儿讨定情信物就直说,不必闹这么大个动静。”严怀朗笑意促狭,大掌包住了她的小手。
月佼低声哼了一句“我才没那么想”,却将那佩玉紧紧收在掌心,并没有要还的意思。
之前在龙泉山惊闻此事时,她只想着这中间很麻烦,自己才不趟这浑水。可昨日黄昏,在她亲口对严怀朗说出那些话之后,她才知自己根本就不可能自这中间抽身。
整夜的辗转反侧之间,她想到他和别的姑娘成婚之后,就会和别人抱抱亲亲、这样那样……
会笑意纵容地耐心给别人剥瓜子……
会特地给别人做新奇好看的小花灯……
会陪别人嬉笑玩闹……
会使诈去骗别人的荷包……
会在别人癸水来时给人当大暖壶……
他会将另一个姑娘护在怀中,温柔而坚定地告诉她,“别怕,有我在”,然后与她十指紧扣,走向未知的将来。
会变成,别人的严怀朗。
月佼笃定,能与他并肩同行的余生,定是一路壮丽而缱绻的似锦繁花。
她心中那个怪脸小人儿哭丧着脸对她说——
承认吧,你分明希望那条路上,站在他身旁的人,是你。
****
月佼将那枚佩玉紧紧握在掌心,又将双臂环上他的颈间,小脑袋绵绵密密贴在他颈侧,活像个怕被人夺走口粮的小可怜。
见她重又乖乖窝回自己怀中,严怀朗才在她耳畔娓娓道,“与罗家的那桩旧事,全是我父亲当时脑子一热,也没思量周全就当众说出口了。”
无论罗家还是严家,既同意让自家孩子选择入了行伍,自是想过战场的险恶,那时罗霁马革裹尸,严怀光重伤不治,两家皆是各有各的悲痛,却并无呼天抢地的场面。
毕竟,这样的结局,午夜梦回时,不知在两家为人父母脑中出现过多少次。
世人只见世家勋贵朱门绣户,代代高官厚禄、华服香车,却时常忽略,但凡一个大姓能屹立不倒,是需这些家族中有先辈筚路蓝缕、有来者前赴后继的。
这种富贵荣华背后的传续,要多少眼泪和热血去支撑、要碎掉多少父母的爱子之心,其中甘苦或许只有门第相近的人家之间,才最能体谅共情。
帝师德高望重,一生泰半心血都花在“教导、斧正同熙帝与定王”这件事上,对自家儿女颇多亏欠。
好在她尚有一儿一女能理解母亲想要盛世重开的壮志,并不计较母亲对自己的疏忽,个个自强,虽无惊世之功,却都堂堂正正。
她本育有子女三人,大女儿罗霜在陛下登基之前便是其左膀右臂,后专注治学,成为昭文阁大学士之一;二儿子罗霁少年时入了行伍,浴血数载,也凭自己一身血气拼出个百夫长。
而她的小儿子,在四十年前定王与陛下兵临京郊时,不知为何竟被裹进闻风逃窜的宁王、平王余党残部,不知所踪。
如此一来,罗霁身死殉国后,帝师膝下便只剩罗霜一个孩子了。
当得知罗霁之死的主因,是为了在混战厮杀中护住严怀光,忠勇伯对罗堇南的愧疚之情自是无以言表。
帝师不但失去了那个儿子,母子之间还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为人父母者,最痛最痛也莫过于此吧。
因此忠勇伯才当众放言,将来定还罗家半子,以承这恩情。
****
“家父当年说这话时,虽是诚心诚意,却着实欠了些周全思虑,”严怀朗将下巴轻轻搁在月佼肩头,无奈笑叹,“那日在龙泉山上,罗大人同我谈起此事,也是摇头苦笑。”
如今大缙风气大开,无论陛下还是帝师,都在大力推动年轻人自主婚事,极力想要消弭从前那种“婚姻之事必唯父母之命是从”的旧俗。
忠勇伯府越是诚心想践行当年那句承诺,罗堇南便越是进退两难。
毕竟那句话是当众说出来的,忠勇伯的拳拳诚意众人全看着呢,若罗堇南强硬拒绝,无疑是打了忠勇伯府的脸。
于是罗堇南只能含糊拖了这么些年,想着若是自家孙女与严家后生能两心相悦,这对两家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是那罗家姑娘没看上你?”月佼竟没心没肺地指着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幸灾乐祸极了。
严怀朗扭头就在她脸颊上咬了一口,惹得她慌张捂住红脸瞪人了,才没好气地道:“是我怕死了她。给惯的,比严芷汀还熊!”
他打小就不爱与姑娘家相处,究其根源,大约就是因为他周围被惯坏的“熊姑娘”太多。
严芷汀是一个,罗家那姑娘是一个……包括他的母亲冯瑷,早不是姑娘了,依然“熊”性不改,他看着就头疼。
他宁愿跟在外祖父身边,甚至远走他乡、出生入死,也不想费神应付这些大大小小的“熊姑娘”们。
“那……你……”月佼狐疑地觑着他,“是因为,我不熊?”
严怀朗早已习惯她没头没脑的说话方式,立刻明白她的意思,笑着晃了晃膝,轻轻将小姑娘摇得笑了起来。“你除了总是‘对我吃干抹净就跑路’这点不像话之外,毫无瑕疵。”
“瞎说,哪有‘总是’?!”月佼笑倒在他肩头,甜甜蜜蜜蹭来蹭去像个毛团子。
“当初在红云谷的瘴气林,也不知是谁偷偷摸了一把小手就跑路了。”严怀朗白眼望天,哼哼道。
听他旧事重提,月佼羞恼地抿着笑,拿双手挤住他的两颊,将好生生一张俊脸挤到变形:“快忘了快忘了,不许再提!”
笑闹一阵后,月佼又忧心起来:“可你的母亲去向陛下请婚旨了……”
“你瞧陛下理她了吗?没叫人直接将她扫出宫门就已经很客气了,”严怀朗撇撇嘴,又揉了揉月佼的脑袋,安抚道,“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与陛下、罗大人都已有共识,待我替罗大人寻到当年走失的那个小儿子的消息,这天大的人情债,也就算清了。”
只要他寻到罗家那小儿子的消息,这就意味着不止还了罗家“半子”,如此一来,两家人就都好顺梯子下了。
月佼点头点到一半,忽然又焦灼喃喃道:“可是,四十年前走失……那如今怎么也五十来岁了……万一,万一,那人已经不在世了呢?这样就不能算还上了吧?”
若到时找着人,却发现已不在世,那还是欠着罗家一个儿子,那严怀朗……
一想着他若找不回人,或找不回活人,就还是可能会被送去还债,月佼简直急得要薅头发了。
“罗大人是个讲道理的人,”见她发急,严怀朗温声解释道,“只要能找着个下落,无论是生是死,都算我不辱使命。”
那日在龙泉山上,罗堇南已经开诚布公地与他达成这个共识了。
月佼这才放下心来,“那、那咱们认真找,一定会找着的。”
“咱们”,这个词听得严怀朗那叫一个通体舒畅。
“那你说,我能不能是你心上人了?”他凛目望着她,神情执拗,非要她给一句清楚明白的话。
“你、你心里明明知道,做什么一直问。”月佼生出些小女儿的羞涩心思,明知他要的不过简简单单一句答复,竟就是说不出口。
严怀朗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定住她左右摇晃的小脑瓜,“我险些就被始乱终弃,还不能要个说法了?”
月佼那对亮晶晶的眼儿四下乱瞟一阵,眼见拗不过他,便咬了咬唇角,忽然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记。
猝不及防“啵”的一声,仿佛心间开出一朵花的声音。
严怀朗回过神来,明明唇角已悄悄上扬,却还傲气骄骄地翻着小白眼,“这‘说法’太过含糊,听不懂。我……”
话音未落,她却又一次低头,再在他的薄唇上种出一朵带响的花。
“你这……”哪里学来的无耻手段。
严怀朗也就只来得及说这两个字,那混蛋兮兮的小姑娘又偷袭了他第三回。
“呐,先、先说好,”月佼红着脸觑着他,“我不想让同僚们以为我和官长勾勾搭搭……当值时你还是官长……咱们、咱们悄悄的……”
至少,在替罗家找到人之前,悄悄的。
她话说得颠三倒四,严怀朗却明白她的意思,不过他还是做出委屈微恼的模样:“合着你连个名分都不给……”
那红脸小姑娘又一次胆大包天的吻了下来。
这一次,严怀朗可不会再让她“种花”了。
他得教会他的小姑娘,亲吻心上人这件事,也要像读书一样,认认真真、踏踏实实、深入钻研,不可浅尝辄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