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美人忽然来造访了。
既然是江央公主此前邀请过的,自是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捧荷,为乔美人奉茶。”
捧荷应了一声“是”,甜甜地一笑,对于月照宫来说,他们这里鲜有外客登门,这一日倒是出了个稀奇。
乔美人坐在椅子上,垂首盯着自己的裙裾,似乎心中很是不安。
双十年华的女子,倒是比江央公主还要拘谨,看着其实也面嫩得很,却已经是江央公主的长辈。
乔美人也看见了江央公主,她进宫已经有两年了,陆陆续续,也见过了皇帝之前的子女。
唯有这位江央公主,被皇帝送去了宫外的皇觉寺,一直无缘逢面。
本以为应该是一位骄纵的少女,否则,皇帝那样的呵护儿女,怎么也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
没想到,出乎意料的端雅温柔,与扶婉公主完全是迥异的存在。
乔美人磕磕绊绊地说明了来意。
江央公主直截了当地问道:“乔美人想要本宫与你联手?”
“是,正是如此,奈何妾身在宫中向来无所依,虽然略有交好的,却也避瑜妃等人焰火,公主在宫中的情势我等也略有所知,当日公主为妾身出首,妾亦是感激,不知公主是否肯与我等守望相助?”
宫人呈了薄荷青梅汤来,薄荷清凉,江央公主素白玉手端着碧玉小盏,勾起朱唇笑了笑。
余下的话,她没说的,江央公主也明白。
并且一开口就指出了她的谎言:“乔美人恐怕说错了一点,这个略有交好的人等呢,究竟是在本宫答应你之前,还是之后呢,怕是此时观望的不在少数吧?”
乔美人的脸刷地就白了。
她不得不垂首承认:“是,妾的成败只在今日一举。”
“既然美人是有求于本宫,自然该以本宫为首,不如先来听听本宫的条件。”江央公主放下小盏,掐着指尖对她不温不火说。
不等乔美人犹豫,江央公主就反客为主,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的要求。
说不上苛刻,却也绝不简单。
听完了江央的条件后,乔美人心下退却。
她有些后悔来寻这位公主了。
原是算计着江央公主不受宠爱,又在皇觉寺被冷落多年,必然性子柔软怯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便能联手了。
现在看来,是她错估了,只怕内里是个强势有主见的。
好在此时,江央公主意态闲散地说了一句:“你可以犹豫的,本宫并不会以此胁迫任何人的。”
乔美人这才松了口气,告辞姗姗而去。
她本以为,江央公主天真无知的,但此时看来,这美貌的皮囊之下,还是具有头脑的。
后来想一想,也知道了。
公主身边的人,大多言行规矩,遵循礼仪,导致看上去有些天真,但这只是习惯,而不是学识。
陆危着人送走了乔美人,才回来对江央说:“公主对这位乔美人倒是喜欢。”
陆危一直跟着江央公主,对于殿下的所有往来,都清清楚楚,自然也看得出她这一次对乔美人的计划不上心的,耐心却不是一般的好。
“说不上喜欢,”江央公主柔荑执了茶盏轻啜一口,婉约细长的远山眉微挑,柔声道:“合眼缘罢了。”
陆危心中纳罕,这是什么道理,这乔美人在宫里,也没说人缘有多好,只是普普通通,不招人厌罢了。
怎么到了江央公主这里,却成了一见如故的亲近。
然而他也不敢过多质疑,多半就是公主所说的眼缘了。
乔美人看似心性软弱,又时常只有身边宫人的话可听,耳根子偏软,心中认定的事实则又喜欢一意孤行。
“你以为,是因为乔美人出身比她们可怜吗?”江央公主瞥了他一眼。
陆危心道不可怜吗,这阖宫之中,皇帝的女人数不胜数,乔美人在其中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所谓自古以来的出身之论,一概论之,放到今日皆是错的。”
到了这深深宫闱之中,从前是何出身,其实远没有那么重要。
若论高贵,自然应是皇帝的皇后,可皇后现在在哪里?
三千佳丽之中,更是不乏异族贡女,所谓非我族人,必有异心。
然而,也得到了皇帝无上的宠爱,可以看出,绝非是因为异族的下贡之女这种理由,可以让他拒绝美人的。
乔美人反而因为出身低微的缘故,在宫中得以保存,没有谁,会去针对一个小心翼翼的妃子。
皇帝对她,有情又不深,不至于惹人针对,但也不至于被人作践遗忘,甚至,还可以是拉拢的范围。
不是看皇帝对她的盛宠如何,而是长久不衰才是硬道理。
若是如江央公主所言,皇帝不过从她们的身上,在怀念另一个女子,那么,公主也可以。
于是,乔美人对于公主来说,也是可以结交的。
月照宫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因为五皇子宜章的敲打之故,陆危抓紧了对月照宫中众人的核查,却发现了有人勾结别宫之人,便着人押解起来审问,不妨被人从后殿静室逃了出来。
“来人,拖下去。”陆危厉声呵斥道,而负责看押的人一面与陆危请罪,一面直接手持竹鞭,朝前面不断挣扎的人抽了过去。
他不经意间一回头,发现江央公主不知何时到了廊下,正目光直直地,看着被打得满头满脸是血的人。
“公主,您怎么来了?”陆危走过来,隔绝了江央公主与这些血腥的视线。
“看不得吗?”江央公主神情澹然地偏过头来。
他低垂着头,轻声说:“这些太脏了,不该让公主看见,脏了眼睛。”
尤其是这样干净的,清澈的双眼,她的眼中,只该有最美的花与最暖的太阳,如同春水映梨花,清艳动人。
江央公主不置可否,转首看向了手边盛开的一簇瑞香花,美目流转,清清滟滟,宛如敛了一池泱泱春水。
一时之间,不知是花美,还是人更美了。
“真的是,太让人害怕了。”她轻轻地扯紧了手中的丝帕,轻轻低语道。
叫人以为,少女的眼中此刻盛满了骇然,令人怜惜。
若是细细来看定然会发现,她不过是口中说着害怕,面上却并无任何畏惧之色。
午后,捧荷来寻陆危。
陆危:“怎么了?”
“公主用了午膳后,就有些心神不定,奴婢等人也不敢多问。”捧荷略微苦笑地说,公主其实对她们很宽容,但并不亲近。
导致很多时候,都要她们来偷偷猜测。
“我知道了,你去罢。”陆危心里一转,便有了心数。
陆危眉眼低垂的去了主殿。
半路上都在心里斟酌着,该如何与公主解释。
他想得差不多时,恰好在湘妃竹的垂帘外止步,拱手求见:“公主,陆危求见。”
“进来吧。”湘妃竹帘内的声音平静清冷,似乎还不算太坏。
公主正单只形影地坐在书案前发怔。
“卑臣听捧荷说,公主今日的心情不佳,思及许是与此前的事情有关,特来请罪,公主别怕,那个人并没有死。”
陆危鲜少这么絮絮长语,说完又抿了抿唇瓣,有些难掩的愧疚。
江央公主听了他的话,讶异地轩然扬眉道:“本宫知道,她没有死的。”
因为她早就见过了,死去的人该是什么样子。
死掉的人,毫无生气,被死寂一点点的覆盖,青灰色的面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微微张开并伸出弯曲的手指,仿佛是在求救。
江央公主单手支颐,语气绵长,喟叹般地说:“但是,她真不该这样做,把自己害死了。”
陆危即刻道:“公主若是不忍,卑臣可令人将她另行发落。”
因为被公主目睹之故,陆危已经打算放过此人一命了。
“噢,并不是这一桩呀。”江央公主倏然抬起螓首,仰头看着面前清瘦颀长的青年宦官,方才还铁青冷面的要打杀了人去。
此刻在她的面前,却温顺的像是一条大狗。
什么火气都变成了静水深流。
“本宫只是想到了一件事。”
“公主请说。”陆危想是关于如何处置这宫人的事情,体贴地迎合着江央公主的视线,在她面前屈膝半蹲了下来,换成了他来仰视着他的公主:“卑臣在听。”
很久之后,江央公主也许会想起这一幕。
她会格外的了然,这就是陆危。
这就是她面前的陆危。
江央公主此刻无暇想这些,她只是自顾自地问道:“母后究竟为了什么,而生下了本宫和宜章。”
陆危心底咯噔一下,也暗地里有所猜测过,能够令身为子女的两位殿下绝口不提,是不是皇后死于宫中的争斗。
毕竟,这红粉胭脂的战场,比起外面朝廷,也是毫不逊色的。
“自然是陛下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才会有了公主与五皇子。”陆危冠冕堂皇所说的,是所有人的普遍认知。
甚至皇帝也没有在立新后的打算,更是佐证了众人的猜测。
只不过情深不寿罢了。
“在母后去世之前,他们就不是很好了。”江央公主第一次说起了旧事,语气怅惘。
陆危心里一动,不惊不慌地补充道:“许是这世间的情爱之道,总要有些缺憾的,不过,的确是委屈了公主和五皇子。”
“可是,如果是被自己的夫君杀死了呢?”江央公主一如既往的笑容恬淡,樱色的唇瓣依旧如春日樱花般美好。
她落在雪白墙壁上的影子,歪着头,秀颈如同被折断了一般,口吻幽凉:“这也是无伤大雅的缺憾吗?”
陆危顿时遍体生寒,张了张嘴,却失声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