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袭,敌袭,弟兄们,赶快起来迎战!”蔡公亮亡魂大冒,扯开嗓子拼命叫嚷了起来。那不是闪电,而是兵器快速移动时所发出的寒光。有一支不知道来自谁家的人马,借着闷雷和小雨的掩护,从军营南侧大门径直冲了进来,碾碎沿途任何阻挡。
谁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天空中不断滚过的电火,照亮他们整齐的队伍。全都是清一色的骑兵,每个人的身体都被皮甲包裹的严严实实。每个人胯下的坐骑,几乎都是同样高矮,迈着坚定的脚步,驮着一面面宽阔的盾牌和一杆杆长长的骑枪,像梳子般,从营门向中军快速移动,无论人还是牲畜,凡是被“梳子齿儿”碰上者,无不被梳得支离破碎。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天空中闷雷不停地翻滚。“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地面上,马蹄踏起的血肉四下飞溅。红的、蓝的、紫的、黄的,五颜六色的电蛇在大营上空飞舞窜动。红的、蓝的、紫的、黄的,五颜六色的槊锋贴着战马的脖颈排成整齐的数排,将绝望与恐惧,送进沿途每一双眼睛。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天空中闷雷连绵不绝,“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地面上的马蹄声也接连不断。最靠近军营外侧的帐篷里有贼人从睡梦中惊醒,光溜溜地提着兵器,冲出帐外。整整齐齐的槊锋直接将他们光溜溜的身体挑了起来,在半空中扯得四分五裂。
“啊——!”“呀——!”“饶命——!”“娘咧——”凄厉的惨叫声伴着猩红色的血肉碎片陆续涌起起,转眼间,就在半空中交织成了一曲来自十八层地狱的哀歌,响彻整个营地。
“不要逃,人跑不过战马!”蔡公亮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挥舞着兵器高喊。“一起上,大伙并肩子上。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赚一个!”
他的嗓音极为洪亮,身手也足够敏捷。然而,他的两条腿,却没有朝着槊锋来临处迈动。如兔子般在半空中调转方向,连续几个窜动,绕过迷迷糊糊的自家弟兄,绕过一座座摇摇晃晃的寝帐,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成排的枪锋从他先前站立处扫过,如秋风扫落叶般,将来不及逃走的“山贼”们,尽数杀死。无数营帐被马蹄踏倒,踩遍。无数喽啰在睡梦中,就变成了一团团肉泥。
当一排排枪锋涌过之后,原本耸立着帐篷的位置,彻底变成了一片平地。足足四十匹战马并排而行的宽度上,没有任何凸起的障碍,也没有任何活着的生命。人和牲畜的血肉,铸成了一条宽阔笔直的通道。凡是靠近通道附近,却侥幸没有被枪锋波及的贼兵,一个个脸色煞白,眼神僵直,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稍远处的喽啰和山贼头目,则光着身子从寝帐里跑了出来,乱哄哄的如同一群没头苍蝇。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睡得迷迷糊糊,慌乱中根本弄不清营地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清楚敌人到底从何处而来,是神仙还是魔鬼?听到接连不断雷声和惨叫,他们本能地选择了向军营深处狂奔。而无序和慌乱,正是敌军的帮凶。很快,灾难就以比枪锋移动更快的速度,在整个营地内开始自行蔓延。
一群光着屁股的喽啰逃得太慢,被更大的一群自家袍泽从背后推倒。数不清的大脚立刻踏上了他们的身体,无论他们如何惨叫、哀嚎、诅咒、提醒,大脚的主人都充耳不闻。数息之间,被踩在脚下的倒霉蛋们就昏死过去,然后像布偶一样,被更多的大脚踩过,直到最后变成一堆红色的软泥。
“要死一起死!”一名不幸被自己人推倒,却又侥幸没有立即被踩成肉酱的蟊贼凶性大发,猛地挥了一下钢刀,砍中周围四五条大腿。“啊——!”“娘咧——!”“直娘贼——!”惨叫声和叫骂声交替而起,受伤者要么被其他人推倒,要么挥刀砍向地上的偷袭者。“叮叮当当!”金铁相击声瞬间响起,无数倒在地上和正在逃命者挥舞着兵器,战做一团。
其他逃命者也无暇制止,继续撒开双腿向军营深出狂奔。很快,在营寨深处休息的贼兵精锐,也被周围纷乱的脚步声从睡梦中惊醒,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就转身加入了逃命行列,与溃下来的贼人一道哭喊着奔向连营的更深处。同时,也把恐慌传播得更远,更深。
“站住,不要慌!不要逃,再逃,大伙全都得死在这儿!”光头将军周健良从中军帐内冲了出来,拎着一杆长枪,大声喝令。
将乃一军之胆,这种时候,别人可以乱,唯独他不能。如果及时组织起三到五百弟兄,即便无法力挽狂澜,至少还有希望平安脱离险地。如果想都不想就直接带头逃命,天亮后不用偷袭者追杀,沿途村落里那些百姓,也会用锄头和棍棒,为这段时间的受害者讨还血债。
没有人肯听他的,四下里都传来了惨叫声和喊杀声。天空中的闪电也像疯了般,数百条接着数百条,无穷无尽。偏偏没有多少雨点伴随着雷声落下,根本不足以将数万颗慌乱的脑袋浇醒。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无数光溜溜的屁股跌跌撞撞四下乱窜,无数恶贯满盈的野兽举着兵器互相砍杀,没有任何理智,也不知道何为廉耻。
“停下来,听我的命令。大伙一起列阵阻敌,我是豹骑军都指挥使周健良!不要慌,跟我一起列阵阻敌。敢再乱跑乱叫者,斩!”光头将军以枪做棒横扫,将正从自己身边逃过的四名弟兄一起砸翻。然后单手拎住其中一人的头发,大声高呼。
还是没有人听他的,包括刚被他打翻在地的其余三个人,也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继续向远方狂飙。只有被他拎住了头发的那名倒霉鬼,努力几次都挣脱不得,淌着泪大声哀告,“放手,周将军放手啊。不是小的不肯卖命,是,是报应来了。咱们这几天杀人太多,招来报应了!”
“放屁,这年头敢杀人者方为真豪杰!一群乡下窝囊废,什么时候不是挨宰的货?老天爷几曾管过他们?”周健良用力将此人掼倒,挥舞着枪杆乱敲乱打。
“饶命,将军饶命!”倒霉的喽啰惨叫着在地上翻滚,转眼间,就被砸得奄奄一息。周健良冲着他的身体狠狠啐了一口,举着血淋淋的枪杆,堵向下一波逃兵。“站住,统统给我站住,再逃者杀无赦!”
一名溃兵侧身闪避,被他从背后追过去,捅了个透心凉。另外两名溃兵眼睛顿时变得通红,挥舞着兵器扑上前拼命。他们那点儿本事,如何伤得着周健良这种百战余生的老将?手中长枪毒蛇般迅速摆动抽探,“噗”、“噗”两声,将上前拼命的溃兵戳翻在地。
“啊——”周围的其他溃兵嘴里发出一声惨嚎,苍蝇般炸开去。血并没有激起他们的勇气,唯一的作用是令他们尽量不靠自家主帅太近。一边跑,还有人不停地嚷嚷,“将军疯了,周将军疯了。周将军杀人太多,遭报应了!快跑,再不跑,大伙全都得死在他手里!”
“放屁,老子没疯,没疯——!”周健良被气得欲哭无泪,狠狠将长枪戳在地上,喘息着看向马蹄声最激烈处。
偷袭者距离他已经很近了,他没有能力组织起兵马迎战,至少,临死之前,要看清楚对手到底是谁。否则,纵使今晚做了鬼,转生桥前,他也无法甘心喝下那碗孟婆汤。
他看见自己麾下的两名指挥使,躲在一群光着屁股的弟兄们之间,像受惊的绵羊般低着头猛跑。他看见自己平素倚重的数名勇士,忽然转过身,对着追兵举起的钢刀。他看见十几个被自己收编的契丹人,背着抢来的细软,像发了疯的公牛般,在逃命的队伍里横冲直撞……
下一个瞬间,有一排整齐的枪锋追了过来。将指挥使、溃兵、勇士和契丹人,一并从他视野里抹去。没有发生任何停顿,也没有发出多大声响。就像犁铧从被春雨浇透的荒地上走过般,轻松而又舒缓,甚至还带着某种宁静的韵律。
敌军是千锤百炼的精锐!周健良打个哆嗦,立刻明白了弟兄们魂飞胆丧的原因。整整齐齐的数十杆骑枪同时刺向一个方向,骑枪之下还有密密麻麻的马蹄。任何血肉之躯,都不可能挡得住他们的脚步。哪怕李存孝今夜转世,面对高速刺过来的枪林,也只有逃命或者等死的份儿。一杆枪挡住不几十杆枪的同时攒刺。更何况,那几十杆枪的主人此刻只能被坐骑驮着奋勇向前,根本不可能拨马躲避。
今夜的军营里,也没有李存孝。惊慌失措的将士们,一片接一片被骑枪戳倒,然后被马蹄踩成肉泥。有人吓破了胆子,丢掉兵器跪地乞降,战马毫无迟滞地从他身体上踩过去。有人彻底发了疯,站在原地将手中兵器挥舞成一团风,两三杆骑枪同时刺中了他,猩红色的血肉四下飞溅。
“别杀了,我在这儿。一切冲着我来!”周健良看得浑身上下冰凉一片,猛然跳起来,大声叫喊,“我在这儿,我是豹骑军都指挥使周健良。我是豹骑军都指挥使周健良,村子是我下令屠的,我愿意血债血偿!”
没有人回应他的挑战,电闪雷鸣中,他的身影像秋后的知了一般孱弱。不远处的骑兵方阵继续隆隆而前,以恒定的速度和方向,收割沿途遇到的所有生命。对他们来说,此刻将领和兵卒,契丹人和汉人,勇士和懦夫,彼此间没有任何分别。
“我是豹骑军指挥使周健良,我愿意投降,投降!所有人投降,任凭处置!”周健良看得眼角冒血,“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哭嚎着求肯。
屠杀四下里的村民时,他只感觉到了身为强者的快意。到了现在,才终于明白,在强者的刀锋之下,那些平头百姓,是何等的无奈与绝望。
忽然,他的哭喊声卡在了嗓子眼里。张大嘴巴,双目瞪得宛若鸡蛋。
骑兵方阵距离他已经不到二十步了,他能清楚地看见方阵中的旗帜。“太行山”,“呼延”,数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随着一面面战旗的翻卷上下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