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侯拒绝在这种敏感的时刻会见倦侯,韩孺子早料到会是如此,可还是有点惊讶:大难临头,冠军侯居然还是如此固执。
杨奉马上调整战术,在后半夜联系到了左察御史萧声和右巡御史申明志。
冠军侯常会出昏招,必须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劝说他,宰相殷无害本是最佳人选,但这个老狐狸嗅到了危险,闭关不出,谁求见都没用,杨奉退而求其次,选择两位御史大人代为传话。
萧声与申明志已经完全卷入选帝之争,身后没有退路,纵然察觉到前方有危险,也只能硬着头皮冲进去。
这两人也是竞争对手,都盯着宰相之位,但他们的反应比冠军侯快多了,杨奉只是居中稍作调停,两人立刻决定尽弃前嫌——起码暂时和好——同时去劝说冠军侯。
天亮之前,冠军侯终于同意与倦侯见面,地点选在了柴府的一座小跨院里。
韩孺子赶到柴家的时候,天刚刚亮,杨奉亲自去院里查看一番,出来表示没有问题,与十余名随从守在外面,韩孺子独自进院。
单独会面是冠军侯的要求,随着势态变差,他对杨奉的恨意越来越明显,不愿意让这名太监在场。
冠军侯已经到了,坐在主位上,没有点灯,看到倦侯进来,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冷冷地说:“杨奉一定很得意,他曾经提醒过我,说一定要保住北军,一定要防备宫里再生变数。”
杨奉曾经真心实意地辅佐过冠军侯,直到对方无可劝说的时候,他才转归旧主,现在,他又将劝说的任务交给了倦侯。
韩孺子真不愿意承担这项任务,可是他与冠军侯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意气用事,冠军侯既然抢了先,韩孺子只好选择以理服人的角色。
他坐在对面,与冠军侯隔桌相视,很快就适应了屋内的阴暗,“杨奉对我什么都没说,连句提醒都没有。”
冠军侯微微一愣,随后露出一丝妒意,“他觉得你很聪明,用不着提醒。”
韩孺子摇摇头,“在杨奉眼里,没有任何人配得上‘聪明’这两个字,他是在利用我。”
冠军侯神情变化,少了倨傲与嫉妒,多了一点惊讶与同情,“原来你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我一直没弄明白,杨奉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问他,他不肯说。”
“我也不知道。”韩孺子说,寻找共同话题是劝说的第一步,他与冠军侯的共同话题就是杨奉,就像是两名入行不久的伙计,在背后一块嘲笑严厉的掌柜,能够极大地增进感情,“也不关心,他就是一名太监,手段很多,值得一用。”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我已经将杨奉用完了,他对我再没有任何帮助,所以我撵走了他,恰逢倦侯急需用人,就将杨奉接了过去。”冠军侯笑了一声,心情舒畅不少。
“北军也是同样的道理。”韩孺子及时转移话题,贬低杨奉毕竟不能带来实际的好处,“必须物尽其用之后,才能丢弃。”
冠军侯收起笑容,沉默了一会,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厌恶北军吗?”
“不知。”
冠军侯又沉默一会,脸色越来越阴沉,就连逐渐明亮的阳光都无法将其中和,“我父亲曾经掌管北军,那时候北军还是武帝的精锐,不像现在的名声这么差。父亲为北军倾注大量心血,可是当他受到武帝猜疑的时候,北军将士与朝中大臣一样,没有一个站出来为太子说话。”
冠军侯放在桌面上的手握紧了拳头,“太子府被抄家的时候,我还小,但是已经记事了,那一天很乱,官吏们都很客气,仍将我当成皇孙对待,直到……”冠军侯咬牙切齿,等了一会继续道:“一群北军将士闯进府中,将我拎出府,扔在槛车上。就是拎,一名特别高大的军官,虎背熊腰,就这么拎着我的脖子,好像我是一条狗。我在大牢里住了六个月,得到武帝的赦免才出来,在牢里,我每天晚上睡觉都能梦见那名军官,每次都会吓醒……”
冠军侯的拳头越握越紧,脸色憋得微红,就在这一刻,年近二十的他,比韩孺子更像未经世事的少年。
“他大概是奉命行事。”
“嘿,他接到的命令无非是带我出府,谁会命令他拎我的脖子?他是故意的,欺辱皇孙一定让他很得意。”
“你找到他了?”韩孺子问,冠军侯接管北军一年多,找个人应该不困难。
冠军侯冷笑一声,“北军打仗的本事差,将士之间的义气却很重,我暗示过几次,那些将吏不是推脱说不知情,就是说当年的文书都已经上交兵部与大都督府,无法查询。只有……只有柴智愿意帮忙,但他调入北军比较晚,不了解当年的事情。”
韩孺子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有点同情冠军侯的遭遇,可是仅仅因为小时候被人拎过脖子,就要对整支军队进行报复,还是太过分了。
在冠军侯眼里,这很正常。
“等你当了皇帝,想查什么都有人替你做。”韩孺子说。
“我当皇帝?”冠军侯语带讥讽,“你不想争了吗?”
“想,但是要公平地竞争,而且绝不当别人的棋子。”
冠军侯沉吟良久,问道:“英王真不是你派人刺杀的?”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一种说法,倦侯与太后关系很僵,直白地说,倦侯憎恨太后,而英王是太后荐举的争位者,所以……”
对睚眦必报的冠军侯来说,这个“说法”再合理不过。
韩孺子想了一会,“好吧,就算是我派人刺杀英王,结果是我惹祸了,英王没死,还引来‘广华群虎’与宿卫八营,不幸的是,这场大祸也会影响到冠军侯。”
冠军侯大笑,“不是倦侯,肯定不是,你没有那个……算了,不提也罢。英王遇刺,的确是个大麻烦,除非找到凶手,宿卫八营很快就将全城抓人,抓什么人,全凭上官盛一句话。倦侯打算怎么办?”
这算是同意联手的表示,韩孺子道:“首先,请冠军侯联络吴家,弄清楚皇帝的病情。”
皇帝有三位舅舅,一个被派去北军,还有两位留在京城。
“倦侯怀疑皇帝病情有假?”
“还是查实一下比较好。”
“嗯,这没有问题。”
“然后得让北军与南军和解,共同驻守白桥镇,兵临京畿,给宿卫八营施加压力,让上官盛不敢轻举妄动。”
“嗯,我想我可以说服南军崔太傅,至于北军,需要咱们两人共同安抚。”
这正是韩孺子来见冠军侯的主要目的,“我希望冠军侯能给柴悦一纸任命。”
冠军侯在这种事情上可不傻,立刻警惕起来,“为什么非得是柴悦?”
“北军众将当中,我比较信任柴悦,而冠军侯信任柴家,柴悦的母亲和弟弟都住在柴府,如此一来,柴悦就该是咱们两人共同信任之人。由冠军侯任命柴悦,将会向世人显示,你我二人是真正的联手,能够消除许多怀疑。”韩孺子原计划慢慢将冠军侯的注意力引向柴悦,但是一番交谈之后,他觉得还是直接提出来比较好。
“倦侯这是在要求我将整个北军让给你,虽然我不喜欢北军,但也不能轻易送人当礼物。”
“冠军侯误会了,北军大司马仍是你,都尉、长史、左右将军等职位都不需要变动,柴悦只是需要一个正式的身份。”
柴悦并不属于北军,他是大将军韩星麾下的散从将军,此后的职务都是韩孺子便宜授权,严格来说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冠军侯盯着倦侯看了好一会,终于做出决定,“好吧,那就让柴悦当军正,反正那本来就是柴家的职位。”
“全由冠军侯决定。”这项任命正合韩孺子的心意,但他丝毫没有表露出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查找真正的凶手,只凭‘广华群虎’肯定不行,咱们得自己想办法。”
“嗯,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所有人,两天之内,不等上官盛插手,就能水落石出。”
“那自然再好不过。”
冠军侯笑了一声,“那样的话,咱们用不着联手,我也用不着任命柴悦了吧?”
“当然,这都由冠军侯决定。”
冠军侯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说:“老实说,我不太信任你,这与你本人的诚意无关,而是因为杨奉,有他在你身边,我不得不保持警惕。”顿了顿,他又道:“但我分得出轻重缓急,如果‘广华群虎’抓不到真凶,而上官盛开始插手的话,我才会同意与你联手,并且任命柴悦当北军军正。”
韩孺子没有起身,耐心地说:“只要冠军侯不觉得太晚。”
冠军侯微微眯眼,“中午之前我会给你回话。”
韩孺子没有催促,也没有继续劝说,他有感觉,冠军侯其实已经被说服,今天就能向北军发出任命,表面上的犹豫只是想显示一切由自己做主。
韩孺子无意破坏冠军侯的这一感觉。
冠军侯先走,韩孺子坐了一会才出门,向杨奉点点头,一块回倦侯府。
在路上,杨奉说:“我已经约好了连丹臣,倦侯得将杜穿云接出来。”
杜穿云行走江湖多年,很可能对刺客知道一些什么,而他绝不会轻易透露给刑吏。
韩孺子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