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月就是皇后千秋节(生日),按例要在交泰殿举行典礼,皇后将端坐在大殿上接受皇贵妃、贵妃、妃、嫔、公主、福晋和命妇们朝贺,礼部、内务府和负责筵宴的光禄寺已开始为此紧张地做准备。
没想到前天中午,宫里传出消息,皇后千秋节宫内行礼如仪,但停止筵宴,在外公主、福晋、命妇亦无需进内行礼。
就在韩秀峰寻思皇上和皇后为何如此节俭时,又收到许乃钊让张光成送来的书信,他在信中说早在六天前他就上折子奏请赴江南大营效力,而皇上不但恩准了,还命兵部右侍郎春佑署管光禄寺事。
韩秀峰很清楚他是不想做“可笑”的官,想到他明天一早就要回江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放下书信道:“就这么回去未免太可惜了,老兄为何不劝劝许大人呢!”
张光成无奈地说:“四爷,许大人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想好的事别人怎么劝也没用。”
“京里各部院的官员迁转那么频繁,不管谁做光禄寺卿都做不了几天,他为何就不能先干着,就这么回去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也不算白来,许大人说至少谋了个实缺,就算在江南大营帮办军务,他依然是光禄寺卿,总比之前无官无职强。”
“那老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自然是跟许大人一道回江苏,不过这一趟我一样没白来,不但去吏部投上了拱,还以候补知县分发江苏差委试用。”
“恭喜恭喜,我就晓得有许大人和许中堂关照,老兄定前途无量。”
“让四爷见笑了,江苏那边的情形四爷您最清楚不过,虽说谋了个外放,可什么时候能补上缺还两说呢。就算运气好能补上个缺,也别指望能做上个太平官。”
“别人我不晓得,但老兄你的我韩秀峰最清楚不过,这缺早晚能补上,补上缺之后不管情形多复杂,老兄你也一定能应付得了。”韩秀峰笑了笑,随即回头道:“钰儿,许大人和张兄明儿一早要出京赴任,你也准备准备,明儿一早跟我一道进城为许大人和张兄送行。”
“好的,我待会儿就去准备。”任钰儿连忙道。
张光成知道韩秀峰是让任钰儿去准备程议,连忙起身道:“四爷,钰儿姑娘,来前许大人交代过,他说已经叨扰了你们这么久,不能再劳烦你们了。要不是担心失礼,他老人家都不想让我来知会一声,再三交代明早不要相送。”
“这怎么行!”
“许大人说都是自个儿人,无需搞那么见外。还说来日方长,今后若是有缘定能再相聚。”
……
张光成就这么走了,走得很洒脱,加之他这些年变化也不大,给人的感觉还是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张大少爷。
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任钰儿不由想起在泰州的情景,禁不住问:“四哥,他为何不让咱们送?”
“不是他不让咱们送,而是许大人不让。”
“那许大人又为何不让咱们送?”
“十有八九是搞不清我跟博川究竟是啥交情,又搞不清我跟肃顺是啥关系,不敢跟我走太近。毕竟他就算不为自个儿着想,也要为他二哥许乃普着想。”
“照您这么说他二哥许乃普是既不想跟文大人结交,也不想跟肃顺大人走太近?”
“官做到他二哥那份儿上,首先想的是怎么才能明哲保身,才不会像陈孚恩那样说投靠谁就投靠谁呢。”韩秀峰想了想,又叹道:“彭中堂也一样,毕竟他们已位极人臣,没必要再卷入满人之间的纷争。”
每次跟人道别时韩秀峰的心情都不好,因为这些年战死的朋友实在太多了,很难说今日一别会不会是永诀,就在任钰儿想换个话题开解开解之时,已经一个多月没见的大头竟骑着马过来了。
“四哥,你在呢!在正好,省得我去校场找!”大头翻身下马,擦了一把汗没心没肺地嚷嚷道。
他脸上全是灰尘,不擦还好,一擦竟糊成了五花脸。
韩秀峰也懒得让他先去洗把脸,就这么抱着双臂问:“咋又回来了,是不是今儿个不用当值?”
“不是,我是来给你传旨的!”大头回头看看身后,确认没别人,得意地笑道:“四哥,这是我头一次传旨!你瞧瞧,这马咋样,这是出宫办差才能骑的御马!”
御前侍卫有时候要跟御前大臣一样负责传召,皇上之前不让他传旨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脑壳不好使,很难说会不会把差事办砸了。
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韩秀峰忍不住笑问道:“那我要不要下跪接旨?”
“这儿又没外人,跪啥子跪,再说皇上只是让我给你捎几句话。”
“那还等什么,赶紧说呀。”
“哦,”大头反应过来,连忙道:“皇上让你赶紧跟我去圆明园,让先去拜见下肃顺大人,然后再递牌子觐见。究竟让你过去有啥事,我不晓得,皇上也没跟我说。”
“知道了,你在外头等着,我先进去换身衣裳。”
“四哥,我去叫他们备车。”
“去吧。”见任钰儿转身就要去叫小山东,韩秀峰又嘱咐道:“回头记得跟荣禄、王千里他们说一声,免得有啥事他们找不着我。“
“知道,您赶紧进去换官服吧。”
……
换上官服,乘车跟大头一起风风火火地赶到淑春园南侧的集贤院已是傍晚,结果没见着肃顺,而是被一个笔帖式请进了后院儿的一间花厅。
笔帖式恭恭敬敬地说肃顺大人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过来,不过中午走前交代过,让他到了之后先看看案子上堆着的奏疏公文。甚至晓得大头也会来,居然准备了好几碟点心,让大头先垫垫肚子。帮着点上蜡烛,躬身退出花厅时,还不忘介绍这座宅院是乾隆朝时英夷使臣马戛尔尼下榻过的地方。
“皇上这会儿该歇息了,肃顺大人也不晓得啥时候才能过来,四哥,我估摸着你今儿个不光见不着皇上,恐怕都回不去了。”大头边吃边嘀咕道。
“有点心吃还堵不住你的嘴,哪来这么多话的!”
“哦,我不说话了,你看你的。”
大头意识到他有正事要办,不敢再吱声。
肃顺留在这儿的全是桂良、花沙纳、僧格林沁、瑞麟、何桂清、黄宗汉等大员上的密折和皇上命军机处廷寄给他们的密旨,韩秀峰甚至怀疑其中有不少密折,连文祥那个军机大臣都没见过。
之前以为皇上和几位王公大臣及两广、两江等地督抚这次又是故技重施,先把洋人哄走,然后接着跟洋人打太极拳,能拖一天是一条。
但从桂良等人上的密折和军机处下发的密谕上看,皇上和几位王公大臣不但不像之前般没把洋人放在心上,而且通过这几个月的折奏密谕往来,商定出一个让人暗暗心惊的应对之策,并且看上去很周全。
归纳起来就是先把闯入大沽口的洋人哄走,然后由两广总督黄宗汉等召集团练,“以粤东为盘马弯弓之势”跟洋人周旋,如有把握就一鼓作气收复广州城,达到“一天以粤事为籍口,令夷人一天不得进京,迟而久之,把前约化了”的目的。
与此同时,由两江总督何桂清会同钦差大臣桂良在江苏以商订通商细则为借口,稳住英、佛、咪、俄等邦公使和大兵头。而僧格林沁则赶紧修筑被西夷毁坏的炮台,调兵遣将布置防堵。
用两江总督何桂清的话说,“如尚有未便准行之处,则非剿不可。而此时仍宜不动声色,使之不疑,我则先将天津海口水陆预备齐全,臣便竭力筹画,稍助军饷,俟其来年换约之时,聚而歼之”。
他何桂清身为两江总督,不但跟洋人打过交道,一样见识过洋人的厉害,韩秀峰能看出他的本意是想委婉的提醒皇上,欲改和约得先有武备。但皇上显然没看出这层意思,竟在折子上朱批“与惠亲王等同看,此折颇有关系,著悉心商酌。昨日惠亲王面奏办法,事属可行,朕思迟则有变,莫若先以发制”。
僧格林沁的奏请皇上全照准了,他打算在被洋人拆毁的炮台原址上重建炮台五座,在北岸炮台北约一里许的地方,兴建石缝炮台一座。并且打算新建的炮台要比之前的更高大,同时打算在炮台前后修筑连线式的营墙和兵营,开挖壕沟,以防洋人登陆包抄。
由于大沽口等处的炮尽失,打算在通州等处铸一万二千斤、一万斤、八千斤等大小铜铁炮,并从京师各处调集铜铁炮运往天津海口。
大沽口的军制也要改,大沽协原本只设左右二营,额兵一千六百,现在要扩充至六营,驻守兵勇不能少于三千,此外还要从包括京师、蒙古和关外等地调兵。
皇上不但全照准了,甚至命于顺天通州设立粮台,专门办理僧格林沁军营需饷。而户部肃顺一样没闲着,因京师和天津办理防堵需用较繁,奏请所有四川、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应解京饷。著王庆云、崇恩、恒福、英桂、瑛棨、曾望颜等,各按部拨银数,督饬各该藩司,迅速筹拨,派委妥员,陆续解京,毋许延误!
总之,要打仗了,不但要攻广州,还打算将明年来换约的洋人“聚而歼之”!
韩秀峰顾不上想皇上为何传召他来,也顾不上想肃顺为何让他看这些,只晓得开战容易善后难,就算来年这一仗能侥幸打赢,也定会招来洋人更猛烈的报复。
韩秀峰是越想越害怕,喃喃地说:“兵者国之大事也,没有必胜把握,怎能说开打就开打?”
大头愣了愣,不禁回头问:“四哥,你是说大沽口的事儿吧?”
“嗯。”韩秀峰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让他倍感意外的是,大头竟擦擦嘴,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四哥,大沽口那一仗,咱们也不算输。守炮台的拢共就那两营兵,可洋人来了多少?他们要不是人多势众,能占到这便宜!”
“是吗?”
“郑亲王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大头想想又说道:“再说洋人这仗打得不地道,朝廷本就没打算跟他们打,桂良大人跟他们谈好好的,他们就冷不丁开打了,所以说咱们这次吃亏就吃在太讲究了,没想到洋人这么蛮不讲理。”
“也是,你说得也对……”
韩秀峰暗叹口气,起身走到门边仰望着夜空,心想大沽口一战是打输了,但无论皇上还是文武百官都输的不甘心,都想打一个大胜仗一洗前辱。只是他们光晓得输了,却没去亲眼瞧瞧究竟是咋输的,更不会去想再打会不会输得更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