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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姜姝巳时进的宫。

漫天的雨点子砸在金砖上,再溅进几步高的长廊,黏黏的水雾敷在那地面上,一层湿滑如同泼了猪油,各家的奴才丫鬟们扶着主子,小心地从那长廊下穿过。

姜姝的马车在荣华殿门口一停,长廊上瞬间安静了安静,一串花花绿绿的身影,陆陆续续地回了头。

姜姝出嫁之前,鲜少出门。

若不是后来嫁给了范伸,谁也不会去留意姜家那等小门户里的一位病秧子。

如今麻雀飞上枝头当了凤凰,免不得勾起了好奇心,个个都想去瞧瞧那能变成凤凰的麻雀,到底是模样。

薛家的三姑娘今儿也来了。

也不知道身旁的谁悄声说了一声,“世子夫人来了。”薛家三姑娘捏在手里的娟帕不由一紧,心头也跟着跳了跳,随着众人一道回过头去。

马车外晚翠撑着伞,春杏上前拂开车帘,姜姝卯着腰从里冒出了一颗头来。

雪色锦缎的春季斗笠,乌黑的鬓发,一只金镶宝珠蝴蝶赶花的小插贴在那鬓发上,一个抬头,便露出了底下那张巴掌大的小脸。

雪色斗笠一相衬,肤色是莹白如玉。

清澈的眸子却又如同浓墨,乌黑发亮,轻轻往上一撇,精巧的五官霎时透出一股纯净的仙气儿,薛家三姑娘一时屏住了呼吸。

众人一个失神,还未来得及让人细细去打探,那双眸子又突地垂下,微微额首,娟帕抵唇喘咳了起来。

姜家姑娘打从娘胎里就带了病,这事儿谁都知道。

原以为进了侯府,凭着范大人的关系,定也给她治好了,如今一瞧,这病儿倒是还在。

也是了,范大人再大的本事,也挽不回一个本就亏空了的身子。

人是长得标志,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

“小姐,咱们走吧。”薛家三姑娘身边的丫鬟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袖口,薛家三姑娘回过神来,一时才察觉到周围几个姑娘的目光,偷偷地都落在了她身上。

薛家三姑娘赶紧收回了目光,迈了

步子。

若非贵妃娘娘昨儿亲自给了她帖子,她也不会来赶这一趟。

事情虽已过去,自己也许了亲,不再惦记着了,然却抹除不了世人的记忆,那桩往事注定会成为她一辈子的笑话。

薛家三姑娘的脚步急急地往前,一人进了荣华殿,给朱贵妃请完安后,便出去选了个僻静的地儿呆着。

薛家三姑娘一走,陆续有人进来。

朱贵妃坐在软榻上,捏着手指上的金驱,目光一直盯着屋外,片刻后一阵热闹的脚步声传来,倚立在她身旁的福嬷嬷,脖子一伸往前外瞧了一眼,回头便同朱贵妃悄声道,“娘娘,人来了。”

姜姝适才一上长廊,身旁便围满了人,听着她们说了这一路,横竖一个人名儿也没记着。

等进了殿内,个个都刻意地避开,为她腾开了路。

如今进去,也她就走在了最前头。

姜姝扶着春杏的胳膊,脚步吃力地跨过门槛。

走上前还未说出一句话来,先是几道喘咳声低沉地溢在了屋子内,姜姝艰难地蹲下了身子,软榻上的朱贵妃及时起身,笑着迎了上去,“范夫人来了本宫这儿,不必多礼。”

姜姝又是一声喘咳,下蹲的身子不动声色地直了起来,这才缓缓地抬起头,软着嗓子道,“臣妇见过贵妃娘娘。”

那面上的肤色,欺霜赛雪,一双眸子水光莹莹,立在那整个人娇喘微微。

饶是朱贵妃也愣了愣。

这么些年,朱贵妃见过的美人儿不少,有娇艳的,有清纯的,有出身于名门世家的,也有身份卑贱的,无论是个什么样的,到最后都没在她手里讨到一个好结果。

在她年轻那会子,肤色或许还能同她比上一比,可到底是上了年纪,对面的姜姝正值如花似玉的年纪,无论是那面色,还是神态,都压了朱贵妃一筹。

再被那双泪光点点的眸子一瞧,朱贵妃身上刚酝酿出来的那股子娇柔,自个儿都觉得有了几分东施效颦,几不可察地敛了下去,故作轻松地道,“本宫就说,能让范大人收心的人必定不俗,今儿本宫总算是瞧着

了,夫人这模样也不枉范大人爬了一回墙。”

朱贵妃说着便要伸手去扶她,姜姝也迎了过来。

然终究还是抵不住体弱,喉间的喘咳一上来,姜姝立马背过了身子,接连不断地一阵猛喘之后,朱贵妃伸出去的手,也缩了回去。

赶紧让春杏扶着她入座,又让福嬷嬷去准备茶水。

等姜姝喘过那阵子了,贵妃娘娘才关切地问道,“夫人这身子,这么久了还是没有起色?”

“我”姜姝一开口,又不行了,身旁的春杏见状,只得替她回答了朱贵妃,苦着脸摇了摇头道,“娘娘不知,大人为了夫人的身子,什么法子都寻了,太医也把过脉,上回大人还专程带着夫人上了一趟江南,寻常青法师开了个药方,如今吃了大半个月的药,平日还算好,一落雨,便是如此”

朱贵妃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是她请来的。

落雨天不便,她也知道。

朱贵妃催了一声嬷嬷,“赶紧给夫人奉茶”朱贵妃话音刚落,福嬷嬷还未上前,春杏便从身后晚翠手里拿了一个包袱出来,“还请娘娘见谅,常青法师给药之时,尤其交代了,夫人这身子平常的茶水饮不得,专门给了个方子熬了水,奴婢今儿都带上了”

春杏说完,便从包袱里翻出了一个水袋,递给了姜姝,“夫人喝一些吧,先缓缓,回去了再煎药。”

福嬷嬷端着茶盏僵在了那,看了一眼朱贵妃,朱贵妃的眼皮子不动声色地一颤,却依旧担忧地道,“本宫倒是不知,夫人的身子竟”

说完这才自责了一声,“早知如此,本宫就该另选个日子”

姜姝饮了一口那水,喘咳声终于平息了下来,虚弱地道,“不怪娘娘,是臣妇不争气,这打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就算大人找了法师,寻了那神丹妙药来,怕也是为时已晚”

那脸上的哀苦之色,锁在眉目之间,竟是悲恸至极。

朱贵妃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其眸

子里的一滴泪水,淬不及防地落下来。

朱贵妃一身的娇气,今儿遇上姜姝,不仅没处施展不说,还得出声相劝,“夫人说的是哪里话,夫人自带福相,又有范大人护着,怎可能治不好,这药也才吃了大半月,能起什么效”

姜姝摇头,“承蒙娘娘安慰,臣妇哪里有什么福相,臣妇自己的身子自己岂能不清楚,旁的便也罢了,臣妇也没想过能多活一年,就是苦了大人啊,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他”

姜姝说完便垂下头,拿起娟帕抹起了泪。

朱贵妃捏着心,再次相劝。

小半个时辰过去,朱贵妃心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尽顾着安慰她了,进宫了二十几年,她怕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消极,满腹哀怨的人。

能安慰的词儿自己都快说尽了,她却还是能寻出一个由头来发愁。

朱贵妃突然佩服起了范伸,这样的人娶回去,怎受得了

俗话说的好,跟着什么人,过什么样的日子,跟着心境开阔的人,久了寿命都会长些,若是遇上这么个动不动就自怨自艾之人,自己的心情都跟着丧上几分。

朱贵妃有些提不起劲儿了。

尤其是姜姝还时不时地喘咳上两声,时辰一久,咳得她嗓子也跟着痒了起来。

朱贵妃很想岔开话题,姜姝却似乎说上劲儿,竟是缠着她不放了,眼泪就跟不要钱地似得,什么事儿到了她嘴里,都能唱衰。

朱贵妃碍着她的身份,又有事情相求,只得受着,实在是听的口干舌燥了,便回头让福嬷嬷拿了几样皇上赏赐过来的稀奇瓜果。

本想打发她一下,将她从那话头子拉出来,姜姝却什么都没碰。

平常的茶水饮不得,东西不能乱吃。

说累了喘上了,便又饮一口水袋里的汤水,缓和了下来,又继续接着说,朱贵妃试着几次转移话题,想从她嘴里套几句话出来,都被她扯到了十万八千里,完全挨不着边儿。

朱贵妃听够了,也受够了,终是趁着她饮汤水的功夫,暂时放弃了,一声打断,早早让人

开了宴席。

宴席上,姜姝的喘咳还是没止住。

见到春杏从那包袱中又提出了汤袋子之后,朱贵妃脸上的神色终于挂不住了,随意寻了个借口搁下了筷子,匆匆地回了屋。

身后福嬷嬷紧跟其上。

门一关上,朱贵妃的脸色就垮了下来,“可憋死本宫了”

福嬷嬷也没料到世子夫人,竟是个这么不成事的人。

想想范大人如此精明,怎就娶了个这全身上下,也就只有那皮相,勉强可以看,“娘娘还是算了吧,奴才看,她不是咱们要找的人。”

朱贵妃眉头一拧,满脸的厌恶和不耐烦,捏着喉咙,喘了好一阵,咳出了声儿,才终于好受了些。

“她再不成事,也是唯一一个能让范大人翻|墙的人。”朱贵妃回头看着福嬷嬷道,“你听了这半天,莫非还听不出来,她哪一句离开过范大人?”

福嬷嬷上了年纪的人,愈发受不了喘咳声,只觉得心都被她咳碎了,倒还真没留意。

如今被朱贵妃一说,又才去细细一品,确实是满嘴的,“大人说”“大人给”“大人劝”

福嬷嬷心头一震,随即又犯了难,看着朱贵妃道,“进口的东西,她一样没动,咱还能想什么法子”

朱贵妃也着急,思忖了半晌,眸子动了动,突地对福嬷嬷道,“你去替本宫,取一根人参来。”

福嬷嬷一愣,疑惑地看着她。

范伸是陛下的心腹。

侯府怕是不缺人参。

朱贵妃又才附耳对其吩咐了几句,福嬷嬷听完,脸色立马变了,“娘娘,这怕是使不得啊”

“今日文儿这么一闹,咱们的路已经越走越窄,二十几年来,陛下可是头一回将本宫拒在了门外,如今除了范伸,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们,本宫若是不拿出点诚意,范大人又凭什么来帮本宫和文儿”

她怕陛下一个恼羞成怒,将朱侯爷给杀了。

怕的是,日子一久,皇上再生了疑,朱侯爷在大

理寺受不住,屈打成招

“再说了,这东西如今咱们留着也没用,就算是给了文儿,也只会遭来杀身之祸,还不如拿给范伸,将其笼络过来”

福嬷嬷见她心意已决,知道怎么劝也劝不动。

或许这也是眼下,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若是能将侯爷救出来,将来也不愁拿不出来。

桌上的宴席,姜姝一口都没碰。

春杏不仅替她带了水来,连粥食罐子都备好了,春杏亲自抱住那瓷罐,去了荣华殿后厨,温热后回来拿给了姜姝。

姜姝一罐子粥食用完了,也没见朱贵妃回到宴席上。

身边一堆子的人,早就被她那喘咳声,驱散了个干净。

姜姝往那不远处的人群堆里望了一圈,还是没见到韩凌,想起身出去寻寻,昨儿说好了一道进宫,这会子没来荣华殿,莫非又去了东宫

春杏和晚翠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几人还未走出去,福嬷嬷便来了,又将人请到了朱贵妃的屋里。

这回那屋里没有旁人。

朱贵妃也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在那喘咳声出来之前,抢先道,“范夫人今儿来一趟不容易,本宫没有旁的可送,这人参是年前陛下刚赏下来的,本宫留着也没用,夫人拿回去当个药引子,希望身子能好些。”

朱贵妃说完,福嬷嬷便走上前,将手里的一个木匣子递了过来,

姜姝目光一抬,往那盒子里瞧去,确实是一根人参。

个头十足。

就连范伸的那库房,也难得寻出这么一根来。

朱贵妃知道一般的,她侯府也看不上眼,特意拿出了年岁最大的一根,连她自己都舍不得。

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比起那暗阁里的东西,一根人参又算得了什么。

姜姝没拘礼,谢过了朱贵妃后,便让春杏接了过来。

那木匣子入手一股沉淀。

春杏的神色微带疑惑,朱贵妃又道,“赶紧收起来吧,回头同范大人说一声,本宫这回没招待好,下回待天晴了,本宫再邀夫人前

来”

这话任谁听了都明白。

是在赶人了。

姜姝点头,脚步却没动,“多谢娘娘招待,是臣妇身子不争气,扫了娘娘的兴致,臣妇还未好好同娘娘赔礼”

朱贵妃嘴角一抽。

这是又开始了。

朱贵妃看着她那滔滔不绝的嘴,和那一脸的愁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倒是恨不得将其拖出去了,“这雨还在落着呢,本宫就不耽搁夫人了,夫人早些回去好好歇息”

朱贵妃不得己,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

姜姝一步三回头,一面喘咳,一面却是说个不停,似乎是今儿终于寻着了一个倾诉的对象,颇有些舍不得。

一行人刚出了屋子,对面雨雾下,几个太监便拥簇着一道明黄的身影走了过来。

朱贵妃被姜姝的身影挡住了视线。

身旁的福嬷嬷眼尖,最先看到皇上和范伸,紧赶着上前两步,刚唤了一声,“娘娘”,还来不及通报,便见跟前扶着姜姝走得好好的春杏,脚底下竟是一滑,摔了个跟头。

刚被她收进水袖里的木匣子,一瞬飞了出去,砸在了地上,破了盖儿,里头的东西尽数倒了出来。

除了那根人参之外,还有半枚铜牌,是用来调取边关十万大军的兵符。

皇上一半,她一半。

在朱贵妃诞下文王的那一日,陛下亲手送给了她,“在你未登上后位之前,这东西留在你身上,算是朕对你们娘俩的保证。”

如今被她悄悄送了人。

还落了出来。

朱贵妃脸色都白了。

福嬷嬷心头一跳,赶紧上前,偏生春杏摔出去时,手还扶着姜姝,这一摔,带出了一串人,跟着她一阵东倒西歪。

福嬷嬷被跟前的几人一拦,慢了两步,对面雨雾下的两人已经抬起了头。

福嬷嬷一着急,也顾不上了,一把推开了跟前的丫鬟,刚将那木匣子和东西拾了起来,便听身后的姜姝立在那训斥春杏,“你怎么回事,娘娘刚赏赐给我的人参,大人还未过眼呢,你竟拿不稳了?”

作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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