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云的夫人据说当年因为难产去世了,后来这么多年他也不曾再续弦。眼下越家庄也没个正经女主人,若有别家女眷随着男人一道来的,都是这位大师嫂来招待的。
大师兄名叫越俞和,是越云的长子,只是他年纪足足能大出白璧十岁来——白璧规规矩矩地唤“大师兄”,大师兄脾气很好,亲自带着她转遍了整个越家庄,这才将白璧交给大师嫂。大师嫂也是性情温和的女子,带着女儿招待白璧。想白璧这样的糙姑娘见过最温和有礼的不过是宋衡与宋安铃父女了,唯一的女眷宋安铃宋姑娘那披着羊皮的狐狸精怎及得上大师嫂的温和亲切?对着这样的阵势,白璧顿时就有些不知所措。
大师嫂来自南岳衡山,姓陆。未嫁人前就是宜室宜家的好脾气,和同样好脾气的越俞和在一起,他们住的那个院里都是一阵阵的温软香甜。白璧都几乎要沉浸在这样的美梦里了。
虽然白璧其实是个挺糙的大龄未婚的姑娘,而且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名声还不怎么样。但大师嫂的态度还是充分显示了越家庄的善意,她给她安排了精致漂亮的院子,院子里还有一个长得挺清秀的丫头,甚至还给她准备了漂亮的衣裙——天知道白璧多少年不曾穿过正儿八经的长裙了,只觉得穿了这麻烦的裙子,想跑路时都说不定会被自己绊上一跤。大师嫂亲自指挥着丫鬟恬给她梳妆打扮好了,这才道:“阿璧妹妹,你看你现在,多漂亮?”
白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间都有些怔愣。穿衣打扮也不是女人天生就会的,没人教她,她也就能勉勉强强给自己编一条不那么凌乱的辫子,穿一身男人穿的长袍。有时候不经意间看见自己的脸,都觉得幸好长得也不过如此,即使不怎么打理也不至于惭愧——直到此时。
白璧轻轻叹了口气。
这不过短短一瞬,白璧很快收回视线,看向自己身上的红衣白裙,轻笑一声,道:“我若穿了这个,只怕命都要交代在半路上。”
大师嫂安慰道:“不要紧——这两日外人他们几家还不会来。越家庄这么多人,安全得很,你好好歇两天,闲了就看看刀谱,或者出来逛一逛,都是好的。这么多年,你也太累了。”
这句话顿时差点将白璧的眼泪给激下来。白璧猛地眨了一下眼,才将眼角的酸意逼回去。看来越云对大师兄大师嫂很是信任,大师嫂对她的来历了如指掌。白璧顿了顿,低下头,轻声道了一声:“谢谢师嫂。”
大师嫂体贴地出去了,临走时还帮她将门给带上了。白璧又坐了一会,才缓缓站起身来,又看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的姑娘长眉凤目,嘴唇虽略薄,但也是唇红齿白,削瘦停止的背脊上披着宽松的红衣,乌黑的长发散开,直垂到腰间。偏偏下面是一条白色的长裙,总算中和了些白璧身上近乎凌厉的煞气。无声的诱人。
白璧轻轻呼出一口气。
在这一瞬间,白璧才猛地发现,无论如何强硬,如何狠辣。她心底,其实还是盛着一个年少时就幻想的飘飘然的的妩媚的影子。与这影子初初相遇,白璧近乎无措。
而大师嫂温温柔柔的“阿璧妹妹”,似乎听起来都美好得叫人沉醉。白璧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也可以这么柔和好听——不由地一笑。
她不是太能闲得下来的人,这么安逸的生活她一时都有些无措。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两圈,还是决定翻两页刀谱看一看。越云似乎很相信她,甚至都没指点一下,也不管白璧看不看得懂,悟性如何……
白璧在屋里一直坐到了傍晚,她沉下心来的时候几乎全神贯注,一本刀谱硬生生过了一半,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一帧一帧翻过去的动图,如历历在目,生动漂亮。越家刀与关山刀不同,相较于西北的剽悍厚重,越家刀桀骜锋利,如利剑出鞘,势不可挡。偏激而霸道,俊秀之下是毫不掩饰的杀气纵横。
关山刀掩映在平沙茫茫之下,而山清水秀中的越家刀却充满了锋利的戾气。白立衡与越云都相信她更适合越家刀,竟是在她年少时就看穿了她掩盖在天真懵懂之下的锋芒偏激的个性么?
白璧不由地呼出一口气。长久的压抑之下,她竟然有些迷失了。她穿越江南塞北,踏过荆棘,斩断所有的藤蔓,最终走向的仍是未知的终途。
再睁开眼时,天色都已经黑了。丫头菊将饭菜放在厅堂里,四下里安静得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与清静的鸟鸣声。昏暗的烛火之下,映着朦朦胧胧的影子。白璧缓缓站起身,方惊觉此时竟已入了夜。
菊听见她起身的声音,轻轻走进来,挑亮烛火,白璧问低声道:“今夜有客人来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有些古怪。菊一怔,讷讷道:“没有吧……”
谁家会半夜里来客人呢?谁会半夜来主人家拜访呢?
白璧低低应了一声,菊就又慢慢出去了。白璧走到窗前,打开窗子,看着窗前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枚的银丁香,捻起来看了看,将它挂在了窗棂上。
她这院子僻静得很。方才她察觉到有人从窗下走过去,却恰好菊进来,一时没有追出去,现在看着这枚孤零零的银丁香,虽是好奇,却也无头无绪。轻轻推开门走出来,只见寒凉月色之下,竟然站着一个人。
白璧一惊。这人何时走进来的,她竟半点没有察觉到。
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形了,这样神出鬼没的身手让她不由地紧张。那人缓缓回过头,静静看着她,脸上竟然还露出一个清淡的笑来。
白璧皱紧了眉头。她手中甚至连刀都没有带出来,此时看着院中这个陌生的男人,顿时心里微微一紧。白璧眯了眯眼,淡淡问道:“阁下何人?”
那人一张脸生得很好看,几乎是白璧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了,飞扬的剑眉直入鬓角,但眼睛却有点圆,微微带着笑,几乎中和掉了眉毛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唇红齿白,长身而立,极有风度。他轻轻笑道:“白姑娘其实是个美人呐。”
白璧靠着门,冷冷淡淡的目光射在他的脸上,如此打量着他,竟也不曾让他的目光退缩,甚至笑意还更深了些,道:“白姑娘大概认得我弟弟。我是邵剑谭。”
白璧自然是认得邵剑诚的,若非邵剑诚醉酒之下吐出“水姑娘”身边有一人与她长得一模一样,惹了她的怀疑,只怕她此时仍在西南域。而那醉酒之下还试图动手动脚的邵剑诚如今早已在地下长眠——只看邵剑诚那蠢笨的模样,打死白璧都不会猜到,他的兄长竟比他不知优秀多少倍。
只看这邵家兄弟,便可知道,连亲兄弟都可能完全长反了呢。能无声无息地闯进越家庄,无声无息地进到她的院子,虽然不排除她刚刚因为刀谱还在脑子里打转而一时神思不属,但无论如何,白璧都要承认,这是个厉害人。
邵剑谭一撩袍子坐下来,院子里的这套石桌石椅在在春末的夜里还冷得很,白璧是连碰都不想碰一下的,没料到这人说坐就坐下,端看这风姿,只缺一壶酒让他举杯对月。邵剑谭微微一笑,道:“白姑娘,我是路过此处,前来拜访越庄主,越庄主道我最好来与白姑娘见上一面。”
白璧挑眉道:“此时?”
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的,怎么看此时都不是见面的好时间。邵剑诚似乎很惭愧道:“我本来只是打算来看一下,若白姑娘还未歇下,那自然是最好了。”
白璧起身走到窗边,摘下那枚银丁香,轻轻晃了晃,讥讽道:“只是看一下?”
虽然不知道越云为何坚持要他来见她,但白璧也没有摔开越云的脸面的意思,随意靠在门边上,淡淡道:“邵庄主何事?”
她一身红衣白裙,背靠着一室烛光,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然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冷漠煞气,就连垂着的眼睛都有一种莫名的诱惑。邵剑谭忍不住又瞥了她一眼,这才轻声道:“美人当前,白姑娘不请我喝一壶酒吗?”
白璧也是大俗人,看见美人也有几分心喜。这大概就是美人的优势了,总能比别人能得到更多的好脸色。白璧微微笑了笑,道:“我为什么要请你喝酒?”
邵剑谭微微思索了一下,道:“凭我的故事?”
白璧笑了一下,起身拿了壶酒扔给他。邵剑谭稳稳接住,半滴酒不曾洒出来,他轻轻一嗅,心满意足道:“好酒!”
越家庄的酒自然是好酒,就是白璧不贪杯,闻见这诱人的酒香都不由地轻轻嗅了嗅。邵剑谭也没要杯子,一仰头就是一大口,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到衣襟上,打湿了一片。他的样子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端着酒壶,漂亮的桃花眼落在她的身上,轻轻笑了一声,道:“白姑娘认识我弟弟吧?”
白璧点了点头。邵剑谭继续道:“我父亲很宠爱我弟弟,他的很多东西,不是留给了我,而是留给了我弟弟……包括山高水长。”
白璧下意识地就觉得这“山高水长”与十几年前白家那件事脱不了关系。邵剑谭道:“我还有事,明日就要离开了。白姑娘是否愿意舍了这一晚,听我讲一个不怎么好听的故事?”
白璧凝眉看向他:“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