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的是怪屯村头李二槐的哥哥李大槐(见《树怪人妖》)。这是怪屯的标志,也是哇唔眼儿的标志。只有看见了大槐树,小垫窝才认定自己是到家了。其实他早已踏上了家乡的土地,这时他正走在安铺镇的大街上。但他没去过安铺镇,更没去过水北县城,当地土语叫“一里猴”,他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以为还在湖南或是湖北。
瘸子打着眼罩看了一圈,然后望着那棵大树,说:“还有十来里地。我们住下吧。”
垫窝归心似箭,说:“就剩这么远了,我们打个黄昏吧。”
瘸子坚持一路上的规矩,日落即宿。垫窝只好依他。
这天晚上吃饭时,瘸子提出了非分要求。他让垫窝买了瓶烧酒。他们要了个僻静的单间,关了门,对饮。可是垫窝没喝过酒,一盅下去,“呸”一口就吐了。瘸子定定地望着他,一脸担忧,说:“兄弟,你太绵善了。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要向你要酒喝吗?”
垫窝说不知道。
“你已经到家了,我明天就要跟你分手了,这是饯别酒。”瘸子说。
小垫窝说:“大哥,你别走!一路上我们怪投缘分,你腿坏了,跟着我,我养活你。真的大哥,我能养活你!”他说的极其真诚。
瘸子笑了笑,站起身,在屋里一颠一颠地走着,说:“我知道你能养活我。”他突然站住,望着垫窝说:“兄弟,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你不是个叫花子么?跟我一样。”
瘸子一下子把衣襟掀开了,一把盒子炮赫然插在腰上。
小垫窝“扑通”一声翻倒在地上。
瘸子把垫窝拉起来,说:“兄弟,男人,要生点虎气,长点狼性。来,再喝杯酒,这次不许吐!”
垫窝把这杯酒咽了,辣得两眼出水。
瘸子说:“你听说过单枪鬼王吗?”
垫窝点点头。单枪鬼王是个著名的刀客,他在贵州和湖南要饭时多次听说过,说他单枪匹马,来去无踪,弹无虚发,杀人如麻,大杆、小杆的土匪都怕他。
“他就是我。”瘸子说,“我就是单枪鬼王!”
垫窝又瘫了。瘸子又倒了一杯酒,擩到他的嘴上,说:“来,兄弟,再干一杯,壮壮胆。你放心,我不是来劫你的。其实,我在贵州就盯上你了。我知道你的骡子身上驮的是什么,它们走路脖子伸着,头一点一点的,前蹄落地很重,一个空马鞍子怎么会压得牲口这个样子呢?肯定装满了黄大仙无疑了。我跟着你,原打算劫你的,地点就选在那条羊肠小路上——还记得那条小路吗?”
垫窝点点头。那确实是一条很僻静、很崎岖、很凶险的山间小路。他们就是在那里相遇的。
“你骑着骡子,在后面跟了我14里地,可是一直没有因为前边有一个残疾人挡了你的道而吆喝他。我就犹豫了。自从我的腿瘸了以后,凡是大声呵斥我让路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的。我一直等着你呵斥我,然后心安理得地给你一枪,这两马鞍子黄大仙就是我的了。可是你没有呵斥我,没有叫我让路,而是默默地跟了我14里地。我不忍心杀你。后来你让我骑上你的骡子,我更犹豫了。后来又听说你在冯玉祥手下干过,我就彻底把计划放弃了。知道为什么吗?”
垫窝摇摇头。
“因为我也在冯将军手下干过。我是喜峰口下来的,腿就是那时候残废了。所以我决定把这宗大活放弃了。可是我不做,不等于别人不做。所以我决定把你一路护送到家。你知道吗?一路上有5次,我们住的店都让人包围了。可是他们看见我搭在店门口的擦脚布就走了。”
小垫窝吃惊得冒了一头冷汗。
第二天分别的时候,小垫窝让瘸子把老七连同马鞍一起牵走。瘸子不要。但垫窝坚持要给。瘸子只好收下,说:“如果我收下,我回去就金盆洗手了。”跨上骡背,又跳下来,拉着垫窝的手说:“兄弟,对于像你这样绵善的人来说,财富并不是一只吉祥鸟。记住我的话,回家后,马鞍里的东西,千万别让人知道了!”
但小垫窝没听瘸子的话。他离家已经6年了。不管哥嫂对他怎么样,但他对哥嫂充满了手足之情。他不能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来,让哥嫂和侄儿侄女们失望。他要给哥嫂一点礼物。这天晚上,他卸下马鞍,搬进屋里,闩了门,拔开马鞍上的插销,拿出了两个金条。
这一切,都让趴在门缝里偷窥的嫂嫂看见了。
对于弟弟的突然归来,李道范和胡八妮儿只有惊无有喜。他们以为小垫窝早已死了,成天打仗,死了那么多人,小垫窝又不机灵,哪能不撞着枪子儿呢?可是他竟回来了,这婊将!李道范的四个儿子都大了,正酝酿着分家。他们总共16亩薄地,4个娃儿,每个娃儿可分4亩,饿不着他们。可是垫窝一回来,他就只有8亩地了,一个娃儿只能分两亩,一年至少四个月得出去讨饭。所以,这天晚上李道范的脸枯皱得像个干石榴皮。
女人踮着脚尖进来了,像一只向老鼠靠近的猫似的,溜到丈夫跟前,趴在耳朵上说:“秃子发财了!一马鞍都是金子!”刚说完,小垫窝就推门进来了。
“哥,嫂子,兄弟出去这几年,也没混成个啥样,给您带点儿礼物,别嫌少。”他把两根金条递了过去。
对于像他们那样的穷人来说,两根金条应该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一笔财富啊!可是,有了一马鞍子的金条作参照,它便显得太少太少了。所以,哥和嫂子脸上都没露出什么喜色。胡八妮儿还撇了一下嘴,在心里骂了一声:“哼,小气鬼!一马鞍子才给了两块!”
这天晚上后半夜,李道范老两口和4个儿子在院里忙活着。他们把院里的柴禾垛搬开了,在柴禾垛底下挖了一个坑,又填平;填平后又把柴禾垛搬了过去。
坑里埋的,是他们唯一的亲弟弟小垫窝。
他们想把骡子也杀了,可是回头找骡子时,骡子已经不见了。骡子老六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它啃断缰绳,跑了。
20天后,老六带着老七回来了。老七的背上骑着湘西刀客——单枪鬼王瘸子。老六领着瘸子来到柴禾垛边,“扑通”跪下去,头抵着柴禾垛,呕呜而鸣。
瘸子掀开柴禾垛,看见了新挖的土。他逼着李道范父子将坑挖开。小垫窝脖子里套了一根绳子躺在土坑里。
仍然是后半夜,寂静得像凝固了的升龙崖上空,突然响起凄厉的枪声。13响。李道范两口俩,4个儿子,2个闺女,5个孙子,13口人全部被打死,院子里血没脚踝。
这是怪屯(李道范也算怪屯人)历史上最大的惨案。事发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十月。
第二十二章  仙人脚
说到怪屯与哇唔眼儿的淮南淮北之慨,李子向可作为第二个例子。
李子向的父亲叫李长营。李长营弟兄俩个,1954年与哥哥李长会分家后,即搬迁到哇唔眼儿。到了1983年,李长会、李长营老弟兄俩都过世了,李长会留下寡妻燕如兰和一子一女,李长营留下三女一子。子即李子向。
由于李子向母亲死得早,燕如兰待他兄妹特别好,给他们做衣裳,拆洗被子,张罗着成家。黑更半夜的,在两个村子间跑来跑去,不知在升龙崖上跌过多少跟头。老嫂比母啊!李子营临死前从床上爬起来,学着老包跪嫂的古戏,给燕如兰下了一跪,告诉孩子们:“你们这一辈子,你爹可以忘了,你妈可以忘了,但你们的娘,不能忘!”
三女一男也都跪下,齐齐儿叫了一声“娘!”
怪屯习俗,伯母叫娘;如果有两个伯母,即叫大娘、二娘,以此类推。只有一个伯母,序号就省了,喊起来也格外亲切。
李子向兄妹也都把燕如兰当作亲妈看待。
1983年的时候,哇唔眼儿已经没剩几户人家了。李子向也想搬走,但它缺乏实力。那时人们已经开始外出做生意。燕如兰的儿子在广东,女儿在深圳,都发了大财。但李子向不中,出去几次,都赔成个净人儿回来了。这家伙也挺精能的,但就是心大,手大,口气大,能耐不大。大钱挣不来,小钱又看不到眼里。手里逮住俩钱儿,想当十个钱儿花,请朋友喝酒,打麻将,胡吹海撂,没本事吧,还虚荣的不行。
一天早上,燕如兰正吃早饭,李子向来了,进院就喊:“娘!”
燕如兰筷头上扎着一块红薯,正往嘴里送,就停止了动作,抬起头说:“娃儿,你吃饭没有?”
李子向说:“吃了啦娘。称两斤油条,买牛肉汤去,卖完了,只好买了3斤牛奶。3口人将就一顿。”走到燕如兰跟前朝碗里看看,说:“呀!红薯玉米糁儿!娘,你咋还吃这饭?现在猪都吃豆饼,狗都喂牛奶,你咋还吃这呀?吃吃胃酸,还得糖尿病。娘,明天早上我给你买牛奶喝。”
燕如兰说:“还是我向娃儿,比你哥孝顺;你哥个鳖子,跑恁远,不管我吧,还把媳妇扔家里气我。”
李子向说:“娘,我嫂子再惹你生气你给我说,我收拾她!臭娘儿们,赶紧叫我哥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