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聿容看着门里面无表情的吴秀枝,她不清楚她此时开门是几个意思。
是自己的真诚打动了她,想出手相助了?
是被自己的一次次登门惹急了眼,出来下最后通牒了?
摸不清对方的意思,康聿容只好装聋作哑,一字不说。
吴秀枝看了看康聿容,又扫了眼旁边的梁愈,冷冰冰的说了句:“进来吧。”
康聿容心里一喜,看来真的是自己的虔诚感动了上苍,哦,不对,是感化了吴秀枝这颗冰冷的心才对。
她笑盈盈的,跟了进去。
康聿容到屋门口的时候,身后的梁愈叫住了她:“康小姐,我就在这小院里,您有事儿就叫我。”
康聿容对他点了点头,意思是我知道了。
一进屋,康聿容的眼睛就忍不住好奇,四下打量起来。
房子和这一带的土坯房一样,又小房间又少,总共也就三间而已。她们现在所在的这间,是间客厅(勉强称之谓客厅吧)。
这客厅里,有一张四方木桌,两边是同色的两把椅子,桌上摆着一套白瓷茶具。
桌椅的后面是一个与桌椅成套的条几,上面有两个瓷花瓶,左边的那个插着个鸡毛掸子。除此之外,客厅里再没有其他物件。
墙上都抹着粗粗的白灰,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门洞,上面挂着布帘,康聿容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想来应该是卧室了。
粗糙、简陋,是这屋里的一切,给康聿容唯一的感觉。
她无法想象,一个在上海穿的是绫罗、住的是洋房、还有数人伺候的有钱小姐,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寒酸的环境里生活了十几年。
她怀疑了,严重的怀疑了,这个给她开门的吴秀枝真的就是她要找的唐曼瑛?
可是这个吴秀枝的穿衣打扮,言谈举止,又不得不让她打消自己的猜测。
吴秀枝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道:“坐吧。”
“谢谢。”因为感冒,康聿容的嗓音有些沙哑。
“什么事儿,说吧。”吴秀枝问。
“梁愈,把东西拿进来吧。”康聿容朝门外喊了一声。
不一会儿,梁愈撩帘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大纸盒,先对吴秀枝施了个礼,然后把纸盒放到了四方桌上,又默默退了出去。
康聿容开门见山的说:“想烦劳你帮忙改件衣服。”
吴秀枝冷飕飕的瞥了眼桌子上的纸盒,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你是怎么找到我这儿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会修衣服的?”
没藏着也没掖着,康聿容把医院里的事儿一字一句的说了一遍。
吴秀枝说:“你能找到这儿,想想也只能是通过他们两口子的嘴了。只有他们知道我和他们是老乡。”语气还是不冷不热,却没了刚才的冷冽。
思忖了几秒,康聿容才明白过来,吴秀枝口里的“他们两口子”,指的是医院里的那对夫妻。
“他们还对你的医生朋友说过什么?”吴秀枝又问。
康聿容忙说:“其实,那位丈夫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说在上海时你对他们多好,那件衣服对他妻子来说有多重要。至于你的名字和现在的住址,可以说他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说出来的。毕竟,在她妻子命悬一线的时候,我的朋友帮了他们。”
吴秀枝说:“为了一件衣服,差点把命搭上,真是傻透了。”
“在旁观者眼里,这样的做法确实是傻透了。但在他们心里,那并不仅仅只是一件昂贵的衣服,更是你对他们的好,对他们的恩。在见不着的时候,他们可以抱着你送他们的衣服,睹物思人。”
吴秀枝沉了口气,说:“真没想到,一件衣服不光给他们带来了灾难,还搅动了我平静的生活。早知这样,我就不送他们了。”
康聿容笑了笑说:“我却认为这是老天对我的眷顾,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把你带到我的面前。”
“老天眷不眷顾你,我不知道,但我真的是无能为力。”
不等康聿容开口,吴秀枝站起来,把左手的袖子挽了起来。康聿容顺势看过去,震惊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一段雪藕般的胳膊上布满了蜈蚣形状、令人恶心的伤疤。这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让康聿容更惊诧的是,这根触目惊心的玉臂到手腕处就再没有别的东西了——这女人,失去了她的左手。
怪不得她要在这个季节穿着不合时宜的大衣。原来,她在用那厚重的衣袖遮盖那不愿为外人道的丑陋与残缺。
这样的手臂,看在康聿容的眼里,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相比康聿容的激动,吴秀枝就显得平静多了。她把袖子放下来,看着康聿容说:“你‘三顾茅庐’的精神确实感动了我,这也是我把你请进来的原因。但我,真的帮不了你。”
得知了真相,康聿容不再多说一个字,更不会去追问那些伤疤与残缺的由来。因为她知道,不管怎样那对吴秀枝来说,都只是一段痛楚的回忆。
她说:“我知道了,打扰你了,告辞。”
康聿容转身去拿桌子上的纸盒,只是一个没拿稳,盒子掉到了地上散开。
吴秀枝下意识的弯腰捡起那件裙子,抖开,看了看说:“这衣服并不繁琐。”
康聿容不走心的回了句:“是挺简单的。”说着就想把衣服拿回来。
吴秀枝却把手一扬,躲开了康聿容伸过来的手,问:“你做过衣服吗?”
“没做过。不过,成亲前倒是帮妹妹们修改过不少衣服,但那都是中式服装。”
“跟我进来。”
吴秀枝拿着衣服进了左边的里间,康聿容随后跟去。
康聿容猜的没错,这就是间卧房。这房间和外面的客厅特点一样——干净,粗陋。
吴秀枝把衣服平铺在炕上,拿出剪刀、针线、尺子等用具,对康聿容说:“我来说,你来做。”
康聿容愣了,这是要帮忙了?
见对方愣着不动,吴秀枝嘴角意一斜,略带讥讽的问:“怎么?不敢?”
康聿容把脖子一挺,说:“怎么不敢?”这还真不是她瞎说。
康聿容所谓的最后“杀手锏”,其实就是她自己亲自上阵。她想的是,如果老天不肯帮她,那她就靠曾经帮姐妹修衣服的经验,奋力一搏吧。
无人帮忙她都敢想亲自下手,那就更别说有“大师”在旁指挥相助了。
在吴秀枝的指点下,康聿容认真的量尺寸、走剪刀、穿针引线、密密缝合。看着挺简单的,可真正忙完已经是两小时之后了。
康聿容把衣服小心的展在炕上,看着,难掩欣喜的说道:“真是太好了。”
吴秀枝也看着那衣服,皱着眉说:“看这尺寸,这衣服不是你穿的吧?”
康聿容如实答道:“你说的没错。”接着,她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的说了一遍。
静静地听着康聿容把话说完,片时,吴秀枝看着对方由衷说道:“就冲你这股‘较真’劲儿,想不发财都难。”
康聿容笑了,说:“那就承你吉言了。”
总不好叫人家白帮忙,康聿容把衣服收好后,从外衣兜里拿出一沓纸币放到炕上,说:“这次真的是谢谢你了。”
吴秀枝把钱又推了回去,说:“谢就不必了,我只希望你以后别再来打扰我就行了。”
康聿容想,她还真不能给吴秀枝做这个保证。
当然了,能不打扰她尽量不来打扰,但是到了万不得已,那可就说不准了,她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所以,康聿容只是笑了笑,没接吴秀枝的话茬。
天不早了,康聿容还想着赶回去给顾客送衣服,就没再多待,拿上衣服起身告辞。就在她一个无意间的转眸,目光被屋里的两面墙给吸引了,她不自觉的走过去。
那两面墙还是普通的白灰墙,只是墙上排列整齐的贴满了数百张的服装图稿,有冬季的、有夏季的、有洋装、也有旗袍。
康聿容一行一行的看过去,那些新颖、别致的“衣服”,她真的是见都没有见过,哪怕是在英国的时候。
康聿容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其中的一件“洋装”,想象着,如果按这样的款式做成衣服的话,该有多漂亮。
她歪头去看吴秀枝,问:“这些真是太漂亮了,你画的?”
吴秀枝看也不看她一眼,不冷不热的说:“你该回去了。”
康聿容没理她,眼睛在房间里骨溜溜的乱转,像是在应征着什么。
果然,在炕上挨着窗户的小桌上,康聿容看到了一摞白纸和几支铅笔,她惊喜的叫着:“还真是你画的,你真是太厉害了。”
“是不是我画的,还有我厉不厉害都与你无关,你该出去了。”吴秀枝又重复了一遍,音色又冷了起来。她真是后悔,不该一时心软把这个不速之客给请进来,惹来这么多的她并不想碰触的话题。
康聿容看吴秀枝掉了脸,只得把自己的好奇心收了起来。
康聿容和梁愈走出了吴家,吴秀枝并未出来送客,梁愈主动反手把门关好,两人往村口走去。
梁愈笑了下,说:“那个女人还真是个怪异的人。”
康聿容想到那条丑陋残缺的手臂,心尖上流过了一抹清晰的痛。
她看着远处,说:“每一个行为乖僻的人,背后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她,是个有故事的人。”
康聿容说的没错,吴秀枝的确是个有故事的人,而她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