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心里头不舒服,就不能让手下人高高兴兴去过年。
由土匪头目“转职”成县令的时间虽然不算长,孙山却已经揣摩透了官场的种种规则。“出了事情当家的一个人扛着!”“当家的不能哭穷!”这都是绿林道才有的规矩。官场上则要完全反过来!
有了麻烦,上司如果自己扛着,让手下人落个轻松,非但不会赢得尊敬,相反,只会令手下人觉得你软弱可欺!这样做用不了多久,底下人就会合起伙来糊弄你这个上司。
正确的官场做法是,有麻烦手下人先顶着,立功由着上司来。所谓“主辱臣死”,就是这个道理。所以随着外边的议论声逐渐增高,县衙里的官吏们就发现他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每天被县令大人指使得脚不沾地不说,稍有错处,板子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打得众人一个个屁股开花。
“大人,这事儿,这事儿您要是觉得为难,何不再去一趟李家寨?”眼看着衙役、班头和各房主事都被发落了个遍,师爷终于支撑不住,抢在板子打到自己屁股上之前,主动给孙山出起了主意。
“可不是么,大人!”户房主事李英刚好有事汇报,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凑上前,替师爷帮腔,“那,那郑巡检跟呼延琮关系再好,也不会对呼延琮在自己眼皮底下藏了一支伏兵的事情视而不见吧!万一将来出了篓子,他这个三州巡检,可是第一个吃挂落!”
“你懂个屁!”县令孙山一看到李英的脸孔,就压制不住心头怒火,竖起眼睛,大声骂道:“若不是你这目光短浅的家伙当初给老子出主意,说要从流民身上发横财,老子至于把河滩上的好地都优先交给他们开垦么?现在好了,出了麻烦了,你又让老子去求那郑子明!他是不可能对眼皮底下的伏兵视而不见,可他更恨老子当初拿他当傻子糊弄!能坐在旁边看老子跟呼延琮的人马斗个两败俱伤,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给他自己惹麻烦上身?”
“这,这……”户房主事李英被骂得脑门上白气乱冒,红着脸,半晌没勇气再开口。
师爷的胆子却比他大得多,稍微迟疑了片刻,继续硬着头皮劝道:“大人您还是跟郑巡检开诚布公谈一次吧!否则,事情拖得越久越麻烦。据属下看,他,他那个人,胸怀很广,未必就真的会计较您当初想在搜刮流民的事情上拖他下水!”
“唉!有些事情,师爷还是不知道的好!如果只是当初企图拖他下水之事,也就好了!”孙山看了自家师爷一眼,无奈地摇头,“大不了,我来个死不认账就是。反正已经无法付诸实施了,他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当初居心叵测?”
“这……?”师爷闻听,顿时眼神儿也开始发飘。虽然几个月前曾经帮孙山坑死了县尉刘省,但他依旧只能算是孙山本人的心腹,跟义武军的一众首领,特别是跟孙方谏兄弟俩依旧说不上什么话,对义武军的内部机密也了解非常有限。
“唉——!老大人,老大人他上次,又把事情看简单了!”见自家师爷一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模样,孙山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主动透漏:“汴梁那位郭财相派人来杀郑巡检,事先是跟老大人那边打过招呼的。老大人他们经过商量后,误以为这只是郭财相跟郑巡检两人之间的私人恩怨,所以才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事后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财相动手收拾一个小小的巡检?这他娘的是如假包换的皇帝和顾命大臣之间斗法,咱们义武军无论怎么躲,都免不了一场池鱼之殃!!”
“您,您是说,郭,郭财相是奉了皇帝陛下的命令?”师爷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结结巴巴地追问。
再看先前还满脸不服气的户房主事李英,脸色雪白,两个股战战,差一点儿就已经趴在了地上。
“看你那点儿出息,这辈子也就是个刀笔吏的命儿!”县令孙山狠狠横了李英一眼,低声数落。随即,又将目光转向惶恐不已的师爷,苦笑着补充,“可不是么,否则,郭财相即便跟郑巡检之间有仇,多少也得看看枢密大人的面子啊!眼下朝廷里,皇上,郭财相,苏尚书,还有国舅爷他们等一众新晋算是一伙,史枢密,郭枢密、杨丞相他们几个顾命大臣算是一伙,还有冯道等若干其他文武大臣,在旁边袖手旁观。表面上,三方彼此之间都和和气气,赤心为国。实际上,下绊子、捅刀子、打闷棍,决不手软。至于咱们的邻居郑巡检,不过是各方下棋时的一个劫材罢了,看似关系全局,实际上在三方眼里都只是一粒棋子,劫打完了,也就该扔盒子里头了!”
“那,那,那……”师爷的两只眼睛圆睁,额头鬓角等处大汗漓漓。这些年在绿林道儿混过,在官场上也混过,他以为自己已经算是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却万万没想到,天底下,居然还有如此离奇的事情!
皇上、新晋、顾命大臣,斗法、下棋、劫材、棋子……,这官场,看似花团锦簌,居然比绿林道还险恶十倍!绿林道上的争斗,好歹还有个大致规矩可循,而官场,却是把所有规则都藏在了桌子下面,不熟悉的人一头扎进去,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
“小人,小人什么都没听见!小人,小人耳朵背,耳朵背,大人,小人这就去把账本再核对一遍,这就去核对账本儿!”户房主事李英已经下吓得连汗都不敢出了,趴在地上给孙山磕了个头,连滚带爬向外逃去。
皇上、顾命大臣、新晋、遗老……,乖乖!那全是神仙。有关神仙打架的隐秘,小小一县户房主事哪有资格听?赶紧躲,躲得越远越好。
“滚!”孙山只用了一个字,将其扫地出门。然后端起面前的冷茶喝了几大口,苦着脸自言自语,“当日郭财相的人马抵达之后,就在距离城门口还不到二百步远的地方整队集结,咱们非但没有干涉,甚至连个警讯都没给李家寨送,你说,郑子明他能不恨咱们么?就算他郑子明大度,把这事儿看得很淡。是帮咱们还是帮呼延琮,眼下又哪里由得了他自己做主?而节度使大人他们,到现在还不敢决定,到底是倒向皇上和新晋,还是去巴结顾命大臣!在他们几个老人家没做最后决策之前,我又怎敢跟郑巡检那边有过多往来?”
“唉——!”号称狡诈如狐的师爷彻底无计可施,只能报以一声同情的长叹。
争斗的级别太高了,自家东主的级别又太低。神仙打架,小鱼小虾即便看得再清楚,又能有什么作为?还不如永远糊涂着,哪怕被殃及遭了天雷,也好歹能死个痛快,不至于从一开始就战战兢兢。
“呵呵!”县令孙山咧嘴,苦笑,然后继续喝茶。大冬天,茶水早已冷透,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凉。
“唉——!”师爷又叹了口气,起身给自己找了个茶碗倒满,也开始大口大口地喝茶。再也不想对大汉国的未来多说一个字。
宾主之间,忽然都去了说话的兴趣。各自端起一碗冷茶,像喝酒般,朝嘴里灌个不停。仿佛再喝几碗下去,这辈子就能长醉不复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茶壶里终于再也倒不出半滴水来。县令孙山恋恋不舍地晃了几下,将茶壶放到一边,然后忽然又展颜而笑,“师爷,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儿?”
“东翁尽管赐教!商量二字,实在不敢当!”师爷听得微微一愣,站起身,拱着手道。
“我有个女儿,今年九岁了,尚未许配人家!”孙山脸色微红,带着几分愧意补充,“听说令郎仁孝厚重,我就想跟你攀个亲。不知师爷你意下如何?”
“这!”师爷吓得身体向后一仰,差点没直接摔倒。接连努力了几下,才重新恢复了平衡,拱着手回应,“大人,大人这是什么话来!令爱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犬子,犬子怎么有,有高攀的福气!”
“咱们别扯这些,你说你愿意不愿意吧。愿意,就请媒人来交换八字,不愿意,就当老子没说过!”孙山今天根本没心情跟他婆婆妈妈,直接拿出当年做山贼的派头,用手轻轻拍了下桌案,大声追问。
“愿,愿意,求之不得!”师爷的身体又晃了晃,带着满脸喜色回应。“只是,只是犬子,犬子读书,读书不甚灵光,武艺,武艺也没怎么炼过。怕,怕是委屈,委屈了……”
孙山本人虽然以前是个贼头儿,可也算绿林道上难得的斯文人。娶的老婆也是大户人家的落魄小姐,秀丽端庄。这样一对夫妻生下来的女儿,先天条件就比小门小户的女儿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再加上如今又变成了官宦之后,各方面素质更是扶摇直上。能娶给儿子结上这样一门好亲事,师爷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主动将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向外推?
“你愿意就好,等她及笄之后,就可以立刻迎娶过门。然后我会拿出一笔钱来,送他们小两口去你老家那边安顿。”还没等师爷从喜出望外当中缓过神来,县令孙山就收起笑容,迫不及待地补充,“你别打岔,听我把话说完。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今后我孙山是扶摇直上也罢,身败名裂也罢,按哪一朝的法律,都彻底跟她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