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义的身体猛地打了个哆嗦,又努力了两次,才终于爬上了马鞍。用力抖了下缰绳,他选择了快速离去,强迫自己不回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无论对方是真的童言无忌,还是受了某个大人的教唆,有意让他难堪。杨光义都没有心思,也没有勇气去追究。换了个皇帝世道就是变好么?太平盛世会真的到来么?他自己心里知道真正的答案!
从后唐庄宗李存勖到现在,短短二十四年里,中原已经换了六位皇帝,其中还没算刚刚被刘知远下令处死的傀儡梁帝李从益。除了后晋高祖石敬瑭和末帝石重贵算是和平交接之外,其他每一次皇位更迭,即便没有改朝换代,也是尸骸累累。
后唐明宗李嗣源是李存勖麾下的大将,奉命平叛,却受叛军和麾下将士的共同“逼迫”,倒戈相击,取而代之。后晋高祖石敬瑭是李嗣源麾下的大将,被李嗣源的继承人“逼迫”,愤而勾结契丹人造反,以燕云十六州为代价,换取了耶律氏的支持,进而攻陷汴梁,自立为帝。刘知远是石敬瑭麾下的大将,石敬瑭做皇帝之后,担心刘知远做大,担心得夜不能寐,却始终不敢对其下手……
二十余年来,帝王戒备地方藩镇如同防贼,诸侯杀皇帝如同割鸡。今天刘知远凭着强大的实力成功问鼎,万一哪天刘知远实力衰退,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轮到哪个豪杰入主汴梁?
符彦卿、折从阮、李守贞、高行周、侯益、赵匡赞,这些地方诸侯表面上已经屈服,却没一个省油的灯。郭威和史弘肇被视为肱骨柱石,忠义无双。可刘知远如果想从这二人手里拿走一兵一卒,恐怕都得掂量再三。
甚至对于自己所在的武胜军,杨光义都无法保证其未来将走向何方?!虽然武胜军节度使常思乃现今皇帝刘知远的生死兄弟,双方之间曾经情同手足。可十多年前,后晋皇帝石敬瑭与刘知远两个,也同样是亲若兄弟,同样并肩出生入死!
此乃乱世,刀子是最大的正义。兄弟之情抵不上一顶节度使官帽,更抵不上汴梁城内那把椅子。如果刘知远还对常思信任有加,就不会将其赶出中枢,给了个武胜军节度使的虚衔,任其自生自灭。如果常思依旧对刘知远毫无防备,也不会将宁子明收在帐下,随便在战场上找一具尸体就送到汴梁去冒充二皇子!
正所谓,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将泽潞两州彻底收归掌控之后,武胜军就有了自己的根。常思在大汉朝的地位,恐怕就已经等同于当年的石敬瑭在世时的刘知远。当年的汴梁与太原之间,好歹还有泽、潞两州作为缓冲,如今的大汉朝廷与武胜军之间,可就剩下了窄窄一道黄河!
沉甸甸想着心事,他晕头涨脑的任战马带着自己走。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韩重赟的临时中军帐。大帐之内,韩重赟正忙得焦头烂额,见到杨光义回来,立刻起身数落道:“你也算老行伍了,没事儿跟俘虏较什么劲儿?!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允许咱们剿匪,自然就不能指望土匪们谁都不反抗。万一你收不住手,活活打死了几个,即便师父护短,不拿军法处置你。传扬出去,你也得落个残暴嗜杀的恶名,这辈子都甭想再洗干净!”
“恶名就恶名,这年头,名声好了才吃亏。倒是名声恶的,谁见了都怕,到哪都横着走!”杨光义肚子里正憋着一股子邪气,明知道韩重赟的话乃是为自己着想,却依旧冷笑着耸肩。
“你——”当着这么多将佐的面儿,韩重赟碰了个硬钉子,顿时有点儿下不来台。眉头迅速皱起,沉声补充:“杨指挥使,莫非你认为本将所言毫无道理么?或者你以为,本将威望不足,没资格管你?!”
“我,末将不敢!”杨光义被问得微微一愣,连忙躬身后退。双方之间的交情归交情,可此地乃中军大帐,自己当众顶撞主帅,无论将官司打到什么地方,都不占任何道理。“韩将军恕罪,末将,末将之是心疼麾下弟兄伤亡惨重,一时精神恍惚而已!”
“谁麾下伤亡不重?左二都和左三都的阵亡数量,哪个也不比你左一都少?别人怎么没有精神恍惚?分明是你自己心性太差,缺乏自制力!”韩重赟狠狠瞪了他一眼,沉着脸呵斥。“罢了,念你刚刚跟敌军拼过命的份上,本将且放过你。但是,别指望还有下次!否则,本将也只好禀明常节度,放你另行高就去了!”
“不敢,不敢,末将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杨光义闻听,脸色憋得通红。强忍怒气,再度躬身赔罪。
如果因为立下大功而高升,他自然巴不得去单飞。可若是因为不服管教被赶走,估计从今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武胜军当中,都难以找到容身之处。
一个动辄跟主将对着干的刺头儿,走到哪都不受欢迎。更何况连同门师兄弟都对他敬而远之!
“韩将军,杨指挥的确不是存心顶撞于你。他刚才进军帐时,眼睛一直盯在地面上!”
“是啊,韩将军,咱们今天大获全胜,这点儿小事儿,大伙就都翻过去算了!”
“杨将军,你也别往心里头去。韩将军也是为了你好。常公的帅帐,就扎在对面的山坡上。咱们这里若是随便斩杀俘虏泄愤,他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其他诸将见状,纷纷上前,替双方打圆场。
韩重赟原本也没真的生气,只是面子上有点儿下不了台,不得不维护主将权威而已。听大伙说得恳切,便顺势收了怒容,笑着说道:“你们别光顾着替他说情,赶紧给本将出个主意,等会儿常节度那边该如何缴令,才是正经。这一仗,咱们兄弟算是露了大脸,可常节度那边将山贼围起来全歼的策略,也彻底落了空!”
“这个,难道,难道咱们不该打赢么?”众将佐先是神色大变,随即苦笑着纷纷摇头,“哎呀,的确如此。常公用兵,几时冒过险?把咱们区区三千新兵放到陌生只地,原本就是为了诱敌!”
“可不是么,我先前还以为,这次肯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呢!没想到常公他老人家早有准备!”
“哎呀,这,常公事先没跟咱们说啊。韩将军,您事先知道常公的安排么?”
话音落下,十几双眼睛,立刻齐齐转向韩重赟。紧盯着他的脸,等待着他给出答案。
韩重赟苦笑着摇摇头,低声道:“诸位也都是老行伍了,难道你派支队伍去诱敌,事先还会跟将主明说么?实话告诉大伙,我也是在看到了四周的灯笼火把,才知道常节度他真正的打算是什么!”
众人闻听,也只能跟着一起苦笑。打仗向来求的是胜负,不问手段。换了大伙当中任何一个跟常思易位而处,也绝不会告诉韩重赟,他此番前去泽州,目的只在诱敌。否则,一旦韩重赟把握不住分寸,提前暴露了战役目标,主帅的所有安排,就会立刻落成一场空。并且极有可能被敌军主帅将计就计,反手一击。
只是如此一来,今晚的大胜,未免就有几分失色。至少,不会如先前大伙认定的一样辉煌。如果按照常规判断,全军上下三千人被十倍的山贼包围之后,只可能就地死守。而常思带领的大队人马,恰好趁这个时候从外侧再将山贼们包围,然后毕其功于一役。
谁预先也没想到,韩重赟居然还敢对十倍的敌军打反击。更没人能预先想到,韩重赟身边还有宁子明这个怪胎,居然拿骑兵当步卒用,以密集阵形直捣对手中军,一剑封喉。这下好了,大伙算是打痛快了,击溃了十倍于己的敌军。常思所布置的包围圈,却根本没来得及合拢。让溃兵顺着缺口直接逃出,然后钻进周围的群山里不知所踪。
“胜了就是胜了,有什么好为难的。莫非常公还能指责我等不该打赢不成?”半晌,见周围人谁也拿不出好主意,杨光义再度按奈不住,非常仗义地替宁子明说话。
这倒是一个不成办法的办法。直截了当,无可指摘。韩重赟闻听,再度低声苦笑,“也对,常节度事先没告知咱们是诱饵。咱们也不知道他带着大军就跟在后边!”
“咱们只是尽了自己的那份力!”杨光义看了他一眼,悻然补充,“至于低估了咱们的本事,那是师父和他手下那些谋士的责任。以师父的脾气,又怎么会迁怒于人?我看,你刚才纯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嗯,你说的对,我多虑了!”明知道他有些话是借题发挥,韩重赟依旧笑着点头。“就实话实说好了,常节度自然知道该如何论功行赏!”
“我觉得麻烦不在这儿!”杨光义横了他一眼,将目光快速转向一直跟自己同样神不守舍的宁子明,“真正麻烦的是,子明今晚那个杀招,是从哪部兵书上学来的?说实话,我从小在军中长大,却听都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