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氏既是已经做好了打算要带女儿们往翡翠楼去避开大房和二房的争闹,第二天便没有在惯常的请安时间去往海棠苑,而是在屋里又多静坐了一会儿时间。她还叮嘱了四姑娘与郦南溪屋里的妈妈们,让孩子们也莫要那么早去海棠苑。为的就是错开与大房二房的相遇。
估摸着平日里的请安时辰已经过了,再晚恐怕就会礼数不周全,庄氏这才带了四姑娘和郦南溪往郦老太太那边去。
谁知竟是在院门口遇到了姗姗来迟的大太太王氏和五姑娘。而这母女俩,平日里都是最早到的。
庄氏一看暗道坏了。
昨日里被五姑娘抢了风头,那么六姑娘和二太太郑氏必然不肯罢休。如今大太太来迟,想必没有见到大房人的郑氏还在屋子里等着。
庄氏有心想避开,但这个时候都已经到了院门口,再走就显得太过刻意,只能与大太太她们一同往屋里行去。
令人十分诧异的是,平日里待她们不冷不热的大太太和五姑娘,今日却热忱非常。不但将郦南溪从头到脚夸了个遍,还赞了四姑娘好几句。
自打三房的姑娘们开始较量起来之后,这样的情形可是头一回见。
反常必有妖。庄氏对女儿们使了个眼色,告诫她们等会儿小心着点。
四姑娘和郦南溪齐齐点了头。
大太太乍一出现,所有人都惊奇的朝她看过来。
原因无他。大太太今日的装扮与平日里惯常的样子相差甚多。
以前的时候,大太太多爱穿色彩沉闷的衣裳,虽然端庄,却显得老气而又呆板。加上她素来沉默寡言,所以在妯娌几个里算是最没有存在感的。
可她今日却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只见大太太穿着赤色十样锦通袖袄,枣红色素面杭绸褙子,绾了个飞云髻,戴着雕花金步摇。不只是描了眉,甚至还涂了口脂和胭脂。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同了。
郦老太太见了后都赞道:“今儿个老大家的瞅着不错。”又笑道:“合该就是这样才好。”
王氏先前还有些紧张,眼见众人都在看她,就局促的低下了头。手里帕子捏的死紧,走进门的时候甚至还稍稍踉跄了下。如今听闻老太太这样说,王氏方才稍稍放松下来,望向身边的女儿。
五姑娘挽了她的手臂,低声道:“我就说母亲这样好。您听我的准没错。”
王氏底气稍足,脚步不再迟疑。
郑氏看到王氏这做派这模样,反倒是轻嗤了声,颇不以为然——装扮的再好怎么样?气度就是小家子气的,再怎么披了羽衣,也变不成凤凰去!
王氏见了郑氏不屑的眼神,下意识的又低了头。可是眼神闪躲的时候,她恰好看到了坐在郑氏身边的六姑娘。
六姑娘眼睛有些红肿,眼下还有些微的泛青,显然她是一夜没有睡好,而且还曾经哭过。
王氏怔了一下,这才深深感觉到女儿说的果然正确。
今时不同往日。她们再不用同以往一样低声下气了。
五姐儿得了国公府太太的青睐,她若再如以前一样畏缩,简直是丢了女儿的脸面。等下她还有话要说。断然不能再让二房欺侮到头上。
王氏将脊背挺直了些,昂首挺胸的与五姑娘走到了老太太的近前,行礼问安。
郑氏脸色变了变,拿了帕子遮住口唇,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王氏无暇搭理郑氏。她正紧盯着郦老太太身边的那个位置。
平日里那个位置是都是空着的,只郦南溪回来后有时候老太太会拉着她坐在那儿。
可是如今不同了。
五姐儿既是被国公府看中了,合该让五姐儿坐过去才是。
王氏这样想着,盯了那位置的眼神就热烈起来。可等五姑娘行礼过后,郦老太太仍然没有任何的表示。反倒是跟在后头的四房人行过礼后,老太太依然是朝郦南溪招了招手。
“西西过来,陪祖母说说话。”
王氏有些气闷,深觉郦老太太处事不公平。
郦老太太不知王氏心中所想。
她将郦南溪叫到身边,握了孙女儿的手问道:“西西昨日睡的可好?”
郦南溪平日里就经常挨了老太太坐,如今坐了也没甚不自在的,就顺口答了祖母的话:“睡的不错。只是半夜醒了一次,喝了一盏茶又睡了。”
“恐怕是不适应吧。”郦老太太说道:“江南湿润,京城干燥。西西这是还没待惯。”
郦南溪生怕祖母担忧,笑道:“即便不习惯,多待几日也就好了。”
郦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的道:“你有这份心就好。无论到了哪里,初时可能不惯,但是久一些也就好了。”
老太太这话说得颇有些耐人寻味。可郦南溪怎么想都捉摸不透老太太是个什么意思,便想着许是自己想多了,就没深究。
庄氏落了座后,就和老太太说起今日要带女儿们出门的事情,“……江南的店铺俱都看过了,种类都大差不多。如今京城的样式瞧着反倒新鲜,儿媳就想带着孩子们去看一看,挑一挑。”
“是该好好选选。”郦老太太说着,叮嘱庄氏:“给西西多选一些好点的,若是银子不够,尽管来我这里支。”
庄氏唬了一跳,忙道:“尽够的,不用老太太操心。”
她琢磨着老太太怕是疼郦南溪,就道:“儿媳准备找翡翠楼的工匠打一整套的头面给西西,到时候过年和花朝节也可派上用场。”
以前她想着小女儿年龄不大,就没准备这整套的头面,只做了一套金镶红宝石的给四姑娘。
后来庄氏见不只五姑娘六姑娘,就连年龄比郦南溪小的八姑娘也都有了整套的头面,这才想着许是京城的风俗如此,无论年纪大小,到了重要场合女孩儿们都可以这样戴着,这便考虑着得给小女儿也准备一套。
郦老太太却不这样想。
虽然翡翠楼的工匠手艺最好,可若在那里打头面的话,最后少不得要被那翡翠楼的新东家给知晓了。
如今郦家和重家的事情还没敲定,他就敢明目张胆的给西西送了耳坠,若头面在他那里打,还指不定他在中间插手使些什么手段。
倒不如直接买了现成打造好的首饰,也免得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毕竟……
毕竟那孩子心性坚毅手腕高超,非常人可比。既然事情未曾定下,总不好让他钻了空子。
思量已定,郦老太太嘱咐庄氏:“西西年纪小,打造新的是不用了,倒不如买已做好的。翡翠楼的物件,即使是成品,亦很不错。”
庄氏有些犹豫。
但想到郦老太太素来喜爱郦南溪,断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做什么为难,必然是有她自己的考量。庄氏便笑着应道:“一切都听母亲的。”
郦老太太暗松了口气,又留了郦南溪陪她用早膳。
刚才老太太跟四房的太太和孩子说话的时候,大房二房的姑娘太太们已经明着暗着的说了好几个来回。
大太太听了郑氏说她穿红不好看后,正想反驳,忽地听到老太太说要郦南溪陪她用早膳,这便想起了昨儿和今早五姑娘叮嘱她的话,忙道:“不若让丹姐儿也留下来伺候老太太用膳罢。”
就算是在平日里,王氏这番做派下,郦老太太都不会答应让五姑娘过来陪着。更何况今日她有话要和西西说,让她到了翡翠楼后务必要小心谨慎着些。既是如此,就更不会留旁人在了。
“我这里摆早膳用的是小桌子,三个人怕是坐不下。五姐儿要是有事,不妨晚些来寻我说。”
听了老太太的话,王氏又急又慌。急的是这事儿是五姑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办好的,晚一些女儿少不得要怨她。慌的是原本说好了的,五姐儿在席间会帮涧哥儿说话,若是不能成事,那涧哥儿的事情岂不也耽搁了?
王氏本就不是擅于揣度的性子,心里着急之下,就忘了之前五姑娘和她说的那一长串什么说得不说得之类的话了,忙道:“五姐儿有话要和老太太说,自然不会打扰到老太太用膳。若是不成,让她站在一旁伺候着也好。”
五姑娘听了母亲这话,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如今得了重大太太的另眼相看,身份自是和以往不同。母亲这般说辞,岂不是将她贬低到尘埃里去了?
五姑娘无奈之下,只能将之前想要求了老太太的事情说出来。
“……大哥很是用功,一心盼着能去国子监读书,不知祖母可否网开一面,帮帮哥哥?”
她知晓自己父亲没有功名在,且已经过世,自己的哥哥又是不成器的,她虽是长子长房的,论起身份来却低于其他几个堂妹。
五姑娘生怕重大太太会因身份缘故而又另择他人,因此急切的想要帮助哥哥来成事。
郦老太太一听,便知她们打的是走捐监的路子,捐一定的银钱出来强行送郦大少爷去国子监。而且,还想让她拿出公中的银子来帮忙。
郦老太太心里一沉,面色平静的道:“现在不合适。”
王氏昨晚与女儿长谈之后,也有些悟了。原本这个家里的宗妇应该是她。可她嫁给了嫡长子,生了嫡长孙,在家中却一点地位都无。
如今女儿有出息了,她若再不争一争的话,待到女儿嫁到高门大户,岂不是要被婆家瞧不起?
王氏便道:“其实让涧哥儿进国子监也并非只单单为了他自己。若涧哥儿出息了,五姐儿也有脸面,往后帮衬自家的时候也更容易些。”
听了大太太一番话,郦老太太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大房母女俩就把国公夫人的位置当成了她们自己的。
自家大儿媳性子敦厚,虽有些木讷,这些年来倒是都十分尽职尽责的在抚养儿女。偏偏忽然就这样计较起来了?定然是受了旁人的教唆。
郦老太太淡淡的瞥了五姑娘一眼,到底念着大儿媳这些年来一个人撑着一房不容易,好生说道:“捐监并非年年开放。这两年未曾听说过,再等等罢。”
看着王氏殷切期盼的模样,郦老太太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其实这个嫡长孙并没有读书的天分。
当年长子与三子就是不爱读书,所以她并未勉强两人,着重培养课业极好的二子与四子。又因长子身子太差,所以将家中庶务交给了有经商天分的三子来打理,仅让长子在家好生养着。
涧哥儿就和他父亲大老爷一样,并无读书天分,也不爱读书。只是他自小就看着二叔和四叔能干,考上科举当了官,所以镇日里嚷嚷着要考出个功名来,强逼着自己去看去读。
可他二十岁了连个童生都不是,县试都没考过去,谈何进国子监?
说什么捐监……捐监哪就那么容易了?
这母女俩,心够大,可眼界却太浅了。
看到五姑娘和王氏还欲再言,郦老太太摆了摆手,有些疲惫的道:“有些事情,莫要强求。强求也求不来。”语毕,再不肯听她们多说什么,只留下了郦南溪,让其他所有人都出去了。
王氏和五姑娘只当老太太说的是郦大少爷进国子监一事,虽愤愤不平,却还是福身行礼退出了屋子。
郑氏和六姑娘却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来,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后,出了屋子。又低声交谈着出了海棠苑。
此时此刻,六姑娘的面容已不似之前那般哀戚。她和郑氏高声笑谈着,从大房母女俩身边擦肩而过。
郦南溪瞧着稀奇,低声问四姑娘:“六姐姐怎的又高兴起来了?”
“事情怕是还有转机。”四姑娘此刻眼中亦是闪着兴奋的光芒,顾不得和郦南溪详说,转而与庄氏道:“娘,难道祖母是说重大太太并非是已经择定了人?”
庄氏也有些奇怪,思来想去,好似老太太当真是这个意思,就与四姑娘道:“等下去了翡翠楼,我给你多选几样好东西。”
郦南溪至此已经彻底听明白了,有些担忧的低声说道:“其实国公府也没甚好的。要我说,还不如舅母家呢。”
她是想要提醒庄氏,当年她们年龄小的时候大人们说的那些戏言。若是舅母还有意让四姐姐做儿媳,舅家确实要比国公府好太多了。
庄氏听了她这话,却想到了梁氏之前表露的那些意思,不由莞尔。若西西喜欢庄家,那她当真可以和嫂嫂好好商议下这事儿。若是有机会的话,最好让老爷考一考明誉,看看他课业究竟如何。若那孩子上进努力,倒也不错。
不过大女儿这边,若还有希望的话,更是需要努力一下的。
“傻孩子。”庄氏笑着与小女儿道:“官家即便再好,那也只是官身。但世家就不同了。似卫国公府这般极其尊贵的世家又是不同。更何况卫国公本人也是极其能干的。”
官家若是子孙不争气,没有能够撑得起门面的人,便会急速没落下去。
这也是为什么她的夫君郦四老爷一直十分严厉的教导两个儿子的关系。幸好孩子们争气,课业一直不错,早已考上秀才了。
郦南溪知晓自己的想法和母亲姐姐不同,就没再多劝,转而和她们商量起等下要选些什么样的首饰来。
谁知母女三人刚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离蕙兰苑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就被人给半路拦住了。
拦她们的正是王氏和五姑娘。
为的竟是借银子。
“一直想要给他捐个监生,只可惜银子不够。”王氏将身边人都遣到一旁后就开始念叨开来,“涧哥儿也是个努力的,只不过先生们一直不够尽心。听说国子监的先生们都是极好的。”
庄氏听了她的话,只觉得啼笑皆非。
功课学的不好居然要怪到先生们头上去,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大房的状况她是知道的。当年老太太知道自己大儿子怕是不能长久,所以择大儿媳的时候,只求是好人家的姑娘,对方的家世并不计较。王氏嫁过来的时候,八台嫁妆都是空了一大半的,只在底下虚虚的铺了一层,哪里可能有甚么铺子田庄还有银子?
不过,老太太怜惜王氏,除了每个月的月例外,还另行贴补她不少。且大老爷故去后,大老爷名下的那些铺子就归在了大少爷的名下。老太太怜惜大房没了主心骨,大房的日常嚼用是从公中出,并不用花她们自己的钱。认真算来,王氏那边应该有不少的银子攒下才是。
怎的还要求到她们头上来要银子了!
更何况,她们怎么以为那国子监是有钱就能进的?
庄氏虽性子急了些,可看到王氏和五姑娘这样费心为郦大少爷求个前途,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为人父母的,哪一个不是希望子女好呢?
虽然老太太之前讲过一遍了,庄氏还是耐着性子说道:“这两年国子监并未收捐监的监生。大嫂不妨再等几年。”
谁知王氏并不肯依,“涧哥儿之前说过了,有人可以帮他,只要银钱够了就好。还请四弟妹帮个忙。往后我将银钱慢慢还你就是。”
庄氏还欲再言。旁边五姑娘忽地矮下了身子向她行礼,眼神哀戚语气悲凉的道:“求四婶婶帮帮我们吧。往后我若是得了势,必然不忘记婶婶的大恩大德。”
她不开口还好。她一说话,庄氏的神情立刻变了。
庄氏肯对王氏好好说话,是因为这些年来大嫂照顾大哥照顾子女尽心尽力,她都看在眼里。
可五姑娘不同。
这五姑娘昨儿才刚算计了她的大女儿,如今却还胆敢来求她?而且,那语气看着好似笃定了国公夫人的位置是她的?
庄氏是个脾气冲的,看到五姑娘惺惺作态的样子真的是连点脸面都不想给了,直接转身走人。而且她还不忘叫上四姑娘和郦南溪,让女儿们紧紧跟在自己身边。但凡五姑娘想凑过来,她都直接冷冷一眼把人给逼回去。
王氏看不得五姑娘受这样的气,拉着她的胳膊就要让她离开。
五姑娘却不肯。
二房是指望不上了。三房的三老爷是帮着家里处理庶务的,从他手里过的所有银钱他都会找了老太太过目,因此三房那边也没法帮忙。
只能是四房。
郦四老爷在江南做官,四房的银钱都是自己攥在手里的,除了每年送来郦府给老太太的那些外,想必还有不少。再看四房母女三个的穿戴,定然手里有许多银钱。
五姑娘昨日里就和母亲商议过了,若是老太太不肯相帮,该如何处理。当时她们就决定好了要转而求助四房。因此之前来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院门口遇到了四房母女才会那样亲热。
谁料到四房的人居然这么绝情?
五姑娘看着庄氏她们离去的背影,收起了之前温婉和顺的样子,轻轻的冷笑一声。再看王氏脸色颓败的模样,她低低与王氏说道:“母亲。但凡想要做大事的人,就必须要经受磨难,不能因了一点小事就不做了。你不想哥哥出人头地?你不想我在国公府里做当家太太?”
王氏就有些犹豫,“可她们明明不肯……”
“一次不肯,就求两次。两次不肯,就三次。”五姑娘道:“她们等下是要去翡翠楼么?那我就去翡翠楼里寻她们。我就不信她们丝毫都不顾及四叔的名声。”
她朝着郦南溪她们的背影望过去,眸中渐渐凝起一股恨意,“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我看她们怎么拒了我们的请求。”
王氏欲言又止,最终在五姑娘坚持的目光里,她轻轻点了点头。
商铺林立的大街上,一辆极其普通的黑漆马车快速驶来,穿过两条巷子,转了个弯又消失不见。驾车的车夫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只是头上戴的斗笠边缘压得低,看不清面容。
重廷川坐在马车中合目沉思。
他刚从宫中回来。见过皇上后,吏部尚书恰好与他同路而出,两人就低声说了几句话。听尚书的语气,好似皇上最近要开始严查江南。
重廷川暗自思量着,到底要不要和小丫头说一声。初时觉得说一声为好,但仔细想想,又觉得郦四老爷为人耿直清正,应当不会有事。
他正这般凝神考虑着,却听驾车的常福扬着调子低低的“咦”了一声。
重廷川抬指叩叩车壁,“何事?”
“爷,咱们还去不去翡翠楼了?”常福答非所问的说道。
重廷川本打算去翡翠楼,但刚才和吏部尚书谈论之后,他打算即刻就去严阁老那里一趟,问问那事儿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因此,去翡翠楼的事情他就推迟到了下午。
如今听了常福这一问,重廷川冷声叱道:“有话直说。莫要绕圈子。”
常福忙道:“属下刚才瞧见郦七姑娘——”
车帘刷地下被从里打开。
“如何?”
常福扭头看了眼车内重廷川神色冷峻的模样,唬了一跳,赶忙回过头去继续看向车子前方,急急说道:“郦七姑娘去翡翠楼了。”
重廷川的脸色和缓了些许。
他将车帘慢慢放下,语气清淡的说道:“转弯。去翡翠楼。”
至于严阁老那里……
不若下午再过去罢。
郦南溪和母亲姐姐到了翡翠楼的时候,差点就要认不出这个地方了。
在她的记忆里,翡翠楼坐落在街角处,有十几间屋子,仅有一层高。每个房间都装饰得清雅至极,挂了山水画,燃了淡淡的香。
如今再望着这富丽堂皇的四层楼,郦南溪很有些缓不过神来。
缓步走在其中,四顾去看,依然可以嗅到隐隐约约的燃香味道。但是很显然,屋里的清雅山水画已经不见了。
如今每个屋子皆是雕梁画栋,极尽华丽。用了上好的梨花木做柜架,柜架的边缘包了一层金箔。还没看到首饰,就先被那金黄的色彩闪花了眼。再一细瞧,金箔上尽都雕了细致的缠枝花纹,竟是异常的精美。
柜架和柜架间竖着一人高的十二扇大屏风,屏风上用的是苏绣双面绣,即便是郦南溪这样从江南待惯了的,见到那精致绝伦的绣工亦是忍不住啧啧赞叹。
步入茶室刚一落座,就有人捧了清茶上来,又有人用盖了红绸的如意纹托盘捧了几样首饰进屋。奉茶之人与捧盘之人却并非是原先店里那般的少年,而是几名穿了一模一样服饰的中年女子。
为首的捧茶女子笑问道:“不知太太姑娘们是要自己去屋子里挑选,还是由我们捧了来一样样过目?”
刚才往这边的茶室走时,不经意间看到的那些隔了屏风的屋子也让庄氏起了好奇心,问道:“去屋子里怎样?这里看又怎样?”
“这里看的话,怕是要花费许多时间才能看完其中一类。”女侍笑道:“若是进到屋子里,则可以在柜架上详看,花费的时间要少上一大半,且能尽快寻到自己中意的首饰。”
庄氏有些不喜那样的做派。若是很多首饰挤在一起,自己要走过去亲自看,那翡翠楼和普通的金玉小店有何不同?就打算在茶室坐着,等女侍捧过来瞧。
四姑娘却有些动心,想要去到屋子里去看,这样的话节省了时间不说,也能进行个对比,瞧瞧到底最中意的是哪个。
女侍笑道:“之前就是有许多年轻太太和姑娘们不喜浪费太多时间,所以掌柜的才作了这样的调整,布置了许多柜架。”
“那么这里的装饰、货架样式、屏风,还有安排女子出面招待客人,也都是你们掌柜的主意?”郦南溪忍不住问道。
这里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大俗当中有着细腻的雅致,相互对冲之下,有着奇异的美感。
郦南溪当真不知该如何评判才对。这让她对这般布置的人起了些好奇心。
女侍显然没有料到郦南溪回这样问,笑着回道:“掌柜的只是提出了柜架的主意罢了,其余的装饰之类,却都要听东家的安排。让女子负责招待客人,亦是东家的意思。”
“那你们东家……”
“我们并未见过。”女侍说道:“东家不愿和女子打交道,我们从未见过他。”
郦南溪就没再追问下去。
四姑娘想要挑个成色好的玉镯。玉的好坏差别很大,四姑娘还无法自己分辨得出,好说歹说之下总算是央了庄氏答应下来陪她过去选。
郦南溪不想要镯子,想挑个轻巧些的手钏,而玉镯和手钏刚好不在同一个房间里,她就没一道去。
庄氏让那女侍陪郦南溪挑选。
翡翠楼为了保证店里的清净不准丫鬟婆子进入,只让太太姑娘们进屋。且因着都是女眷来选购首饰,所以现今这里的店伙计也全是女侍。女侍们都是身家清白面容和善的妇人,翡翠楼名声在外,再怎样也不会薄待了客人,庄氏就放心的和四姑娘先行离去。
郦南溪和母亲姐姐道别之后,边往放置手钏的屋子行去,边和女侍随意的聊了几句。待到送她入屋后,因着每个屋里都有相应的女侍随立在侧,女侍便未多待即刻退了出去。
郦南溪进到屋中刚刚拿起一个较为顺眼的玛瑙手钏,就听不远处响起了个万分熟悉的声音。
“母亲,也不知道七妹妹去了哪里,既是问不出来,不若我们每间屋子挨个找找吧。”
听到五姑娘就在近处,郦南溪下意识的就觉得不好。有心想要去寻姐姐和母亲,偏偏放置玉镯的屋子与这里离得太远。
屋里还有几位太太在挑选首饰。
郦南溪放轻脚步绕过她们走到屏风边,悄悄探身往右边看了一眼,便见五姑娘正往一个柜架旁行去。那里和郦南溪这里在同一个敞阔的屋子里,不过隔了两扇屏风和一个柜架的距离罢了。
郦南溪知晓五姑娘特意寻了她们是为了什么。如今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不愿此时与五姑娘她们遇上,就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屋子。
因着五姑娘刚好在她右侧的方向,未免自己行走的时候被五姑娘看到,郦南溪出屋后特意往左转。可是走了一步她才发现问题——这屋子已经位于最左侧,无法继续往左行进。只能右转,或者是走上眼前的那个楼梯。
郦南溪不知二楼是作甚用处的,刚才也忘记去问女侍。
时间紧急,若她再不离开的话,等下五姑娘出来怕是就要看到她了。
郦南溪当机立断选择了上楼。
一口气往上迈了十几个台阶,刚刚走到楼梯的转角处,垂眸间她就看到五姑娘的身影出现在了刚才那屋的门口。
郦南溪实在不愿这个时候见到五姑娘。生怕自己站在转角的地方也被她发现,索性直接冲到了二楼去。
二楼所有的屋子都门窗紧闭。
郦南溪原本也没打算硬闯人家的屋子,只是想暂避片刻罢了,故而扫了一眼发现都关着就也没有回头再看。而后专心的估算着时间,想着趁五姑娘不在这里近处的时候,她再跑下去尽快和母亲姐姐汇合。
只是不知姐姐和母亲有没有已经被她们寻到?
郦南溪顿时懊悔起来。自己刚刚只留意着避开五姑娘,却不曾想若姐姐和母亲遇到她们该怎么办。
她赶忙拎起裙摆准备快速跑下楼去。谁知道刚刚迈开步子还没来得及开跑,她身后的屋门忽地从里打开。一只有力的大手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拽进了屋里。
郦南溪惊愕之下差点高声呼喊。谁料这时耳边却是响起了一声紧张的询问。
“怎么在这里?可是遇到难处了?”
这声音极好辨认。虽然郦南溪统共没听过几次,却印象极深。
她身姿僵硬的一点点转过身来,费力的仰起头,望向面前高大的男子。
郦南溪想要责问他怎么能对个姑娘家拉拉扯扯,偏偏看着他担忧的样子,那些责问的话又有些说不出出口。结果欲言又止后就成了沉默不语。
重廷川看她小脸苍白无比,眼里满是慌乱,不由也着急起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可是遇到麻烦了?”
他的身上带有一种莫名的气势。让她不由自主就信任他、不疑他。
郦南溪下意识就道:“有人在寻我和母亲姐姐。我不愿让她们找到我们。”
五姑娘的为人,她是信不过的。先前在家里拒绝了还不算完,如今竟是费尽心思的跑到翡翠楼里来找她们。郦南溪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若是和她们当面对上,怕是会有麻烦。
重廷川刚才已经知晓了大房人的到来。听郦南溪这样说,便道:“我寻人将她们遣走。”说着就朝后一招手。
郦南溪这才发现那唤作常福的侍卫头领也在。还有一个男子,她没见过。
此刻她已经完全缓过神来,深为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两句而懊悔。再怎么样,将自己的为难处境告诉个陌生人都是极其不妥当的。
郦南溪赶忙拒绝道:“多谢大人。不必大人费心,我能处理好。”而后她急急的福了下.身就去拉屋门把手,“我还有事,需得赶紧离开。还望大人见谅。”
拽了好几下,门都纹丝不动。
郦南溪愕然抬头,才发现男子一手撑在门板上,竟是用手将门牢牢按住了。
“大人,我很急,我……”
“让常福去。”重廷川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他能应付得了。”
“可是……”
“没有可是。”
重廷川剑眉紧拧。他看着女孩儿娇小的身材,一想到她将要被旁人为难,神色便愈发冷冽起来,语气亦是更为沉郁。
“你孤身而去,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