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身退出女皇陛下的寝殿,我能感觉自己的贴身里衣已经湿透,尽管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更凉。我原来想,面对生死我可以从容,可是事到临头,还是惊出一身冷汗,可见“视死如归”这中人生态度是不容易实现的。
一直到退出殿外,我才转了身子直起腰,面对碧蓝的天空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将手袖进袖子里。
能够看到蓝天,还是很美好的。我在心中默默地这样想。
我默默地走出长生院,零零星星地听到里面有声音道:“传旨,着五郎六郎入殿!”
我笑一笑,对身边的悠兰道:“下一个休沐,还是与阿丑姐姐相约去郊游吧。”
这时只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接着传来阿忠的声音:“阿草!“
我与悠兰一起站住。未等我开口,悠兰忽然说:“对了,姑娘的秋衣还在尚衣局,人家都催了几次了,只是没工夫去拿。不如我现在去取回去吧。阿忠,你下值吗?如此,你把我们姑娘送回宫再走吧。”
不等我有所反应,她直接往另一个方向闪了,倒搞得我进退两难。阿忠走上来道:“阿草,我们去小校场,我有话对你说。”说着他走在前头带路。
我站在哪里,不知道该跟随他还是该直接回宫。
他走了两步停住,回过头来看我。
女皇陛下宫前的人经常来来往往。怕被人注以异常的眼光,我也只得跟上他。我们在内廷通往廷的甬道上一前一后地走着,默默地走,谁也没说话。
他停在小校场的那棵大树前停下,转身面对我,凝视着我。
我也止住脚步,面对他,抬眼看他。
良久,他才开口道:“莫要再这样了。”
我低下头去:“莫要哪样了?”其实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装作不知道。
“莫要再激怒皇上了。”他的声音有点涩,有点沉,有深深的担忧。
我沉默。
“今日的事太凶险。”他又说。
我仍然不语。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我跟他说,我有点想找死?
“阿草,”他舔了舔嘴唇,声音更加哑涩,“我——”
我竖起耳朵听他说,头依然低着。
他却忽然顿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看看我,似乎想向前走一步,我感觉到了他的这个姿态,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
他显然感觉到了我身体的抗拒,无奈地收回了向前倾的趋势。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我看不到,想必是有些难过吧。
如果他真的有点喜欢我,应该有些难过,因为我现在心里也不好受。可是我那后退的姿态真不是故意为之,而是身不由己。
阿忠犹豫了片刻,似乎是鼓起勇气说:“阿草,悠兰都跟我说了。”
呵,悠兰姐姐,我的好姐姐,你终于还是不顾我的反对,找到阿忠说了。
“阿草,如果你愿意,我们先订亲好吗?我保证,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不成亲,我也不会对你有什么非分的要求。你说等一年,我就等你一年,你说等两年,我就等你两年,你说等三年,我就等你三年——”
我的视线忽然模糊了。我脚下的土地上,刚才还可以看见一队蚂蚁在搬着什么东西走着,忽然这队蚂蚁在我的眼前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抬起头,看着白茫茫后面的那个高大的身影,问道:“若是要你等五年呢?等十年呢?若是等一辈子我都好不了,那该怎么办呢?”
阿忠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的生命认知中,没有哪个女人一辈子不嫁人的。他的母亲,他的姑妈姨妈,他的同辈姊妹都嫁了人,生儿育女,就像太阳从东边出来,又往西边落下那么天经地义。
他怔怔地看着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又说:“我已经是残破之身。更可怕的是,这尊残破的身体里,更装了一颗残破之心。阿忠,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姑娘,更容易与你水乳交融,成家立业,又何苦要跟我这个没有娘家,没有舅家,没有叔伯婶婶家的贫寒出身的小供奉结成百年,耽误你的前程?你原本无辜,更不该承受我这样不知什么时候能治好的怪毛病,万一治不好,还会害得你孤独终老——”
我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眼中雾茫茫的一腔热泉终于坠落。我一边说着一边流泪,一边流泪一边说着,终于不成调子。
阿忠脸上的肌肉在抽搐。他的表情我看不很清楚,可是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真的在抽搐。他似乎又想往前又不敢往前,只好原地呆呆地站着,终于又开口道:“阿草,你莫哭。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就算你真的让我等你一世,我等你就是了。悠兰说你想在自己的家里筑两间门对门的屋子,你住一间,我住一间,我们就这样相望着做夫妻,也是很好的。能这样每天看见你,我已是心满意足。”
这个白痴在说什么?他是真的喜欢我喜欢傻了,还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许他不好立刻就走开,让我心里不好受,故意这样说的吧。他这样说,我又怎能当真?
“阿忠,这样是不行的。想想你的父母,还想让你早日结亲,给他们抱孙子呢。你愿意,他们还不愿意呢。你这样的一个好人,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陪我过这样的生活?”我忽然感到很无力。我想早点结束,回去好好地睡上一觉,永远不要醒来。
“可是阿草,你难道不是个好人?难道你做错了什么?你又凭什么要过这样孤孤单单的生活?”他问我。
“这是我的命。”我只能这样说。可是为什么我的命这样苦?
“那这也是我的命!”阿忠这样斩钉截铁地说。
“不,这对你是不公平的。阿忠哥,让我们做兄妹吧!”我流下最后一行泪水。
“兄妹”这两个字一出口,我的记忆便翻涌了起来,嘴巴里一阵阵地发苦。想起巴州城外的鸡鸣寺里,当着对我情深意重的张大娘,我对送我玉佛吊坠的阿牛哥也说出了同样的话,只为了安抚张大娘心中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疑虑。
我命犯白虎,是天生的煞星,克父,克母,克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