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中的整个宫廷一片忙碌。虽然平日各宫的宫人们都勤勤勉勉,尽心尽职,临近新年,还是免不了要把平日擦拭不到的地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清理打扫一遍。掖庭令派人给各宫将有些窗子糊上新窗纸,送上红灯笼,过年过节用的蜡烛,红纸金纸等等。各宫的主人们也召集本宫的巧手,剪出各色的窗花糊在窗上,给自己宫里凭添些喜气。
虽然悠兰平日空闲一直有所准备,不想凭空添出我受封的事,各宫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将她为新年准备的压岁荷包都赏赐一空,不免心中有些焦急,嘴上居然起了一串的水晶泡。
我笑道:“姐姐急些什么?给小鱼儿些银子,让他出宫的时候且帮我们去买些回来便是。”
阿忠侍卫此时更是大忙人,寻常难得见他一面。小鱼儿是内侍,见他比见阿忠侍卫要容易得多。认了这个弟弟,别的且不说,托他买东西甚是便当。
悠兰拍头笑道:“你看我把他忘了。昨天我一急,不知怎么就起了一串泡。我们宫里的这几个小内侍,忙得四脚朝天,没有什么功夫出宫——就算他们有功夫,也是级别太低,被允准出宫的日子也太少。小鱼儿在皇上宫里,大人物多,就算他自己不得闲,也能托别人代劳。”
惜福郡主派了晴和前来祝贺,说道:“本来郡主是要亲自来的,只是才从五王府回宫,郡主要打点族内各家亲戚的年礼,还要招待一些族内来访的客人,实在抽不出身来,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我连忙回道:“晴和姐姐快莫要这么说。郡主腊月里这么忙,姐姐是郡主的左膀右臂,怎好劳烦姐姐亲自跑一趟,随便派什么人来罢了!”
晴和笑道:“郡主说了,她不得亲自来,若再派个什么大人不认得的人来,太失礼了。”
悠兰亲自送了晴和出门。春雨凑过来对我说道:“每年这时候都是郡主最忙的时候。武家的亲戚多,应酬多,这些人进宫来拜见皇上,皇上都要郡主作陪的。今日听说郡主的母亲杨氏夫人也进宫了,正在郡主宫里说话呢。”
惜福郡主的生父是恒安王,我一直以为她父母双亡,是个完全的孤儿,才被女皇陛下抱进宫中抚养,这时听春雨说她生母尚在,顿时一愣。
有母亲的人为什么要跟母亲分离,居住在宫中?
春雨解释道:“自从太平公主出嫁后,后宫里没有女孩子,皇上颇感寂寞,便收养了一些武氏宗族内的孤女在宫中,闲暇时跟她们一起玩乐,一是为解膝下寂寞,二是提升武氏的地位,三是以备那些蛮夷要朝廷和亲的时候,封她们为公主,出塞和亲。所有的武氏子侄中,皇上偏爱恒安王和恒安王妃,所以恒安王去世后,她便要接惜福郡主进宫。恒安王妃也不能不遵旨,毕竟还有个世子要皇上提携呢。宫中有人好说话呀!”
我点头道:“王妃住在洛阳,毕竟还能时时进宫探视郡主。郡主见了母亲一定很高兴吧!”
春雨摇头道:“不在身边养,是不一样的。我看郡主待王妃,跟世子待王妃,到底不同。世子跟王妃亲热多了。”
我自幼跟母亲没有分离过,体会不到为什么有人有亲娘,但是跟亲娘不亲。阿柳拿着跟宫女一起剪的窗花笑着进来,我跟春雨便都打住话头。
虽然我的封赏在惜福郡主看来是预料之中的事,但是在某些宫人们的眼里,还是一桩意外的恩赏,名不符,实不至,我实在不配。
西门雀的怪声怪气是我能够想象的:“她做妇人科供奉?她开的药,莫要吃死人哦!”
她身边的侍女们一声不敢吭,都屏声静气地侍立两旁。一个去看了惜福郡主,顺路过来做个顺水人情的武氏宗亲的女眷笑道:“听说这位何大人医术还是可圈可点的。前一阵寿春王病得沉重,太医院的医生们开的药喝下去都没用,皇上派她去五王府住了几日,居然给她医好了!”
西门雀冷笑道:“哈,大郎得的是妇人科的病么?她会开什么药?装神弄鬼吧!瞎猫碰个死老鼠,她一个小巫婆,有点狗屎运罢了!”
那女眷有些异议,说道:“听说她给宫里不少人开过药,吃过的都赞不绝口,总不会回回都是运气吧?”
西门雀嗤之以鼻:”那些病,不吃药也会好。你们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她那药会吃出人命来。婶子,我劝你,哪日要是有个三病四痛的,还是正儿八经去太医院请太医看是正经,千万别让江湖郎中瞧出更大的毛病来。”
那女眷便闭了口。
这话自然传到我的耳朵里来。传话人自然还是耳报神春雨。她在我耳边絮絮地嘀咕:“姑娘,呃,大人,这只小鸟气得不行呢。她还有脸来说咱们,她这几日在宫里的那些丑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除了皇上不知道,还有谁不知道啊?!”
我心中早有预感,只默不作声。
春雨凑近我的耳边小声地说:“宫里的新年,这次皇上交给高阳王办。高阳王逮住这次差事,有事儿没事儿往宫里跑,有时候从早泡到晚,就差没住在宫里头了。那只小鸟呢,只要是高阳王在宫里,她就打扮得像只花蝴蝶,张着翅膀在高阳王跟前转。这高阳王跟寿春王和临淄王可不能比。你想那寿春王和临淄王多高贵,哪看得上那个舔上来的不知来路的野丫头?她就像块臭肉,高阳王倒好像苍蝇,这两天苍蝇围着臭肉,臭肉引着苍蝇,好不热闹。”
越说越不像话了,我蹙着眉呵斥:“你莫要胡说!隔墙有耳,你不想要命啦!”
春雨不以为意,撅着嘴道:“这里就咱们俩,姑娘,呃,大人,你不说,谁会知道我说了什么?姑娘,呃,大,姑娘你还是让我叫你姑娘吧——姑娘你不知道,这些日子皇上公主都忙,惜福郡主又跟姑娘去了五王府,这只小鸟在宫里无人约束,简直无法无天。平常日子,她走到哪里,身边要跟一堆人,现在经常一个人到处跑,一个陪的都没有,谁要跟着她,她还要重重呵斥,甚至责罚,所以自己的侍女都吓得不敢违拗。姑娘想想,她跟高阳王孤男寡女的老在一起,高阳王的名声又不好,这一场丑事祸事,还不是迟早的事?她放什么屁,咱们且不要理她,只等着看她自己出丑的那一天吧!”
高阳王的名声在洛阳城里是不好。他是个人人皆知的花花公子,师奶杀手,少女的死敌。正经人家的女儿,都要极力避免跟他单独相见,以免无缘无故坏了自己的名声。但是也有些不自重的,贪图他的权势和富贵而心存幻想的,不乏富贵人家的女孩。这些人吃了亏失了身,父亲品级低一点的,忍气吞声地赶紧找个人家把女儿嫁了,品级高一点的,便跑进宫里向女皇陛下告状,要求女皇陛下主持公道。
可是,他是女皇陛下的亲侄孙,梁王武三思的亲儿子,一般人搬不倒他。女皇陛下也不过是抚慰那像吃了苍蝇的父亲一番,赏赐一些东西,给姑娘指一门“好”亲事,让那姑娘风光地嫁了罢了。
不知道西门雀的未来会怎么样。论亲疏,西门雀和高阳王,自然高阳王跟女皇陛下更亲些,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西门雀在宫中抚养那么多年,女皇陛下都没有赐姓武,给她封个名号,可见对她并不是十分欢喜。
但是就算对她再不欢喜,她也是拐着弯的皇亲国戚,就算对我再客气倚重,我也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我将食指放在嘴上,做噤声状说:“好了好了,多做事,少闲话,祸从口出。你这话不要乱讲,出去不能乱讲,在宫里也不能乱讲。人多口杂,隔墙有耳!阿柳呢?我这几日忙,你要多教她认字,自己也多练练字吧!”
春雨撅嘴道:“又来了,又来了。好,好,我去,我去还不行么?!”
春雨刚走,悠兰匆匆进来道:“大人,上官大人来了!!”
我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往外就走,急切之间脚踝碰在桌子腿上,一阵剧痛钻心,疼得我脸色煞白,呲牙咧嘴不止。
悠兰道:“大人,你怎么了?”
我尽最大的努力直起腰身:“没,没什么,不小心碰到了腿。快,上官大人在哪儿?”
话音刚落地,外面一阵笑声传进来:“怎么,升了供奉架子这么大,客人来了让人在外面喝西北风么?”声音中娇媚中带着爽朗,爽朗中不乏婉转。
除了上官大人,谁还会有这样的声音?我顾不得疼痛,三步两步迎上去,便要跪倒。上官大人连忙伸出双臂托住我,笑道:“阿草,你今非昔比,是朝廷命官了,咱们是同僚,莫要跪了,作个揖吧。”
我谦卑地说:“不敢。大人是阿草的恩人,阿草万不敢忘!”
上官大人道:“朝廷礼制在上,岂有不遵之理?别忘了,你还是我的远房表妹呢!”
有了从七品的供奉之职,我那挂羊头卖狗肉的“上官大人远亲”的名分,便可休矣。
我连忙再一次表态:“大人的恩德,阿草永志不忘。”
上官大人拉了我坐下,笑道:“好了,你莫要只是感恩,且给我这个恩人上杯茶吧,哪有渴死恩人的道理!”
悠兰托着茶盘进来,将茶摆在桌上,默默退出。
上官大人目送她出门,转头问我:“悠兰和春雨可还好使?”
我连忙站起来回道:“谢大人安排,两位姐姐极为贴心。”
上官大人连忙上下摆手道:“坐下坐下,你不要拘谨。礼多人不怪,礼太多也让人不舒服。”
我这才坐下。
上官大人道:“你进宫许久,我总不得闲,也没功夫来看你。今日皇上见几个内亲,有惜福郡主和公主陪着,我便无什么事,所以能来看你。你这次升迁,我也备了薄礼略表心意,你莫要嫌礼轻。另外,如今阿柳也在你这里,我听说你让春雨教她识字,想起你们有三个人要练字,所以把我小时候练字的帖子找了些出来,你看看,能用呢,你凑合着用,不能用你就扔了吧!”
我赶紧站起来致谢:“大人的字在朝中声誉卓著,阿草求之不得!”
上官大人笑道:“你怎么又站起来了?看来我让你不舒服了。罢了罢了,你不留客,我便走吧。”
她站起来往外走。我赶紧走到她面前打躬道:“阿草该死,大人莫怪!大人――”
上官大人笑道:“逗你呢,看把你急的!我是吃多了出来消食,顺路来祝贺你一下。还要回去替皇上看奏章呢。”
我只得送上官大人出门。上官大人一边走一边叮嘱我:“等忙过了元宵,你还是跟阿忠接着学骑马吧。开春以后,皇上还是要打马球的,到时候人人骑马你坐车,终究不好看。”
我一边答允,一边跟着上官大人出门,沿着宫内的甬道跟着她向御书房走去。上官大人絮絮地叮嘱我在宫内要小心各方人士,与人为善。我频频点头。快到御书房的时候,有个小内侍在那里焦急地东张西望,见了上官大人,连忙一溜小跑过来,打躬作揖地顿脚道:“啊呀,大人啊,你可来了!”
上官大人蹙眉道:“什么事这么慌张?”
那小内侍道:“不好了,薛大人在那边狂打小鱼儿,要打出人命了!”
上官大人愣住了:“薛大人打小鱼儿?薛大人怎么会打小鱼儿?还快打出人命了?侍卫们呢?没人阻止么?”
那小内侍顿脚道:“哎哟哟,谁说不是呢?今天薛大人进宫求见皇上,皇上在宫里跟公主一起见武氏命妇呢,自然不见。那小鱼儿今早不当值,不知出宫去看什么,刚好回来,你说怎么那么巧,就跟薛大人遇上了。薛大人也不知道怎么认出他了,叫住他说了两句话,说着说着不知怎么恼了,拎起就打。大人想,这薛大人是什么块头什么力气,小鱼儿是什么身板什么力气?被他一甩甩老远,一阵阵地拳打脚踢。侍卫们谁敢管薛大人啊?说了几声没拦住,也无可奈何不敢管呀!”
上官大人沉下脸来喝斥:“荒唐!今日值日的侍卫长是谁?”
小内侍道:“是武大人!那边已经有人去找武大人了,让我来找上官大人想想办法。现在皇上跟公主正跟内眷们聊得热闹,谁也不敢去打扰啊。”
上官大人道:“在哪里,你快带路。”
小内侍连忙一溜小跑在前边走。上官大人急急地跟上,一边对我说:“阿草,你也来吧,万一小鱼儿真的被打伤了,你还要给他看看。”
巍峨的宫墙之内,我们快速地奔跑着。转身出了内宫,来到内宫的宫门之外。
小鱼儿被两个小内侍扶着靠在宫墙之下,被打得鼻青脸肿,鼻血横流,奄奄一息。那一边,身材魁梧的薛怀义与阿忠侍卫你来我往,拳脚相加,打成一团。
薛怀义是空手,阿忠侍卫是有佩剑的,但是他没用,以空手对空手。他们俩虽然差不多高,可是薛怀义比阿忠侍卫宽许多。
但是团团飞跃的身影中,两个人的武艺居然不相上下——要知道,薛怀义毕竟比阿忠侍卫多吃了几年饭,多学了几年艺。由此可见,阿忠侍卫平日是多么刻苦。
我直接奔向小鱼儿,轻轻地呼唤他。他眼睛半睁半闭,看了看我,昏了过去。我立刻吩咐左右:“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抬他进去!”
几个内侍早抬着春凳等在一边,赶紧七手八脚地将小鱼儿抬上去,要往内宫里抬。
薛怀义眼观六路,噌地飞身过来,脚踢春凳,企图将小鱼儿踢下来。阿忠侍卫也冲过来拦在凳前,伸腿将他的脚隔开,叫道:“薛大人,够了罢!这里是皇宫,难道你非要惊动皇上?”
薛怀义哈哈大笑:“皇上?我打了皇上的心上人,我看皇上要治我什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