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许知意去世之后,许逸申就是傻傻愣愣的,不管谁跟他说什么,都是一副呆滞的样子,活脱脱像是魂儿被吸走了一般,只有在提到许知意的名字时,才会有所反应。
他本来端坐在马车里,闻言忽然打了个激灵,急急地探出头来,因为动作太剧烈,所以险些从上面直接栽下来。
陆廷野眼疾手快,恰好扶住他,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下,沉沉的问道,“还好吗?”
“娇娇?娇娇在哪里?你是不是知道她在哪里?”许逸申哆嗦着蠢,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都带上了哭腔。
陆廷野眸色暗下来。
他知道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感情,但还是低估了这份感情。
在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许逸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
原本他也算是人生得意的中年人,身为朝廷命官,虽早早失去了妻子,但是所幸这两年子女争气,去年他还成为皇商,一时风头无两,众人艳羡,甚至就在前两个月,他那个总让他费心的女儿,也要嫁给这西凉天底下,除皇帝以外最尊贵的王爷。
可谁能想到事情,发生了变故,又有谁能把眼前这个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眼窝深陷的老头,和那个许逸申联系起来呢?
陆廷野收回思绪,凑近了他,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到的声音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见到她。”
“此话当真?”许逸申眼睛都愣直了,紧张的抓着他的手,说道,“你快说,快告诉我,我要见娇娇!我要见他!”
“那你得按我说的做。”
“……”
陆廷野离开时,还是那副表情,很快狭窄的小巷子里,就只剩下他们这辆马车。
青山连着问了几遍是否要回府,都没有得到回应,扭头一看,许逸申的表情,比之前更难看,这下完全失神落魄,像是被吊着一口气罢了。
他忍不住叹息着驾驶马车,朝着许府而去。
没有了许知意的许府,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又好像哪里都起了变化,管家照常在他们回来的时候,汇报着他们不在府上时发生的事情,许逸申照样摆着一张又呆又木的脸,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管家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没得到任何回应,也悻悻的闭上了嘴巴。
许逸申行尸走肉的回到屋里,也不喝水也不说话,也不动弹,没多大会,许邕从学堂回来,顺便过来请安。
见着青山,他点头颔首道,“爹爹呢?下朝回来了?朝堂上有发生什么事吗?……爹爹的情况如何?依然是老样子吗?”
青山一一回话,想了想,还是把与陆廷野的见面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许邕。
“他当真这么说?”许邕沉吟着道,“可以见到我阿姐??”
青山郑重其事的点头。
“……”许邕沉默片刻,抚额道,“后来他有说什么办法吗?”
“属下被支走,并不清楚。”青山还是说出心中的疑惑,“可是姑娘不是已经下葬了吗?”
“不用当真。”许邕冷静下来,淡淡的吩咐,“只是近期你还要寸步不离的看好爹爹,他的精神状态不佳,我担心会出问题,一旦有什么事,记得及时通知我。”
“好。”
许邕进屋去看许逸申,他还是老样子,两个人相顾无言,约莫待了一刻钟,他就出来了,学堂布置了不少功课,除此外,点心铺的事也堆积了不少。
回去的路上,他看着火热的太阳,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不动了,眼眶也热热的,被泪水蓄满。
他想许知意,也想见到许知意,可是他很清楚,许知意去世了,下葬了,是他亲眼所见,亲自埋的,哪怕再不愿意相信,也得接受现实。
所以对于陆廷野说的,有办法能够见到许知意,他是不相信的,毕竟陆廷野那个男人,没了他阿姐后,疯疯癫癫的,人不太正常。
许邕直接忙到深更半夜,最后困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等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猛的记起今天是许知意的头七。
他一拍脑袋,暗骂自己险些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洗脸的时候,就见小东过来提醒他此事,说是今晚给姑娘用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特意问他要不要再清点一遍。
“自然是要的。”许邕胡乱擦了把脸,他特意认认真真的清点了好几遍,接下来的一整天,因为惦记着今天是许知意的头七,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等到了晚上一回到府上,便和小东上祠堂烧纸。
他在这里呆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往回走。
从祠堂回去的路上要经过一片树林,这座院子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过来,因此到了晚上,即便有灯笼,还是有点阴森森的。
毕竟今天的日子不同往常,小东本来就胆小,偶尔有风经过,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偶尔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低洼的地方,当场就能跳起来往他身上蹦。
许邕无奈的道,“你能不能别总一惊一乍的,本来没什么事儿,倒是要被你给吓出来事儿了!”
小东哆哆嗦嗦,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角,没底气的道,“走,快点走,快点咱们走快点,等过了这儿就好了,我就不害怕了。”
他一边说着,绿豆大的小眼睛,一边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突然抓着许邕一脚的手用力,差点没把许邕的袖子给拽下来。
许邕拔高了声音,说道,“小东,把手给我放开!”
“不不不……不是啊!邕哥儿……”小东一开始也以为是自己看差了,结果揉了两回眼睛,再往那边看去,果然是有一簇鬼火,在一片幽林之中冒着橘色的光。
这样的环境中又是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他难免想多了,越想越害怕,声音都带上了,颤抖说道,“邕……邕哥儿!有鬼!有鬼呀!”
他这一嗓子,吼的出其不意,寂静的夜里,声音极其嘹亮,说完之后他拔腿就跑了,完全不管许邕,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许邕立在原地,一头雾水,片刻后,他朝着小东之前看去的方向,投过视线,在那一排排黑压压的树林间,确实有一簇火焰,烧的热烈。
是谁在那里?
许邕胆子大,而且,这个人大半夜的。在树林里面放火,若是府上的下人,为了缅怀许知意意,倒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许知意管家之后,深得府上下人的喜爱,但他有必要过去提醒一下,势必要将火熄灭,以免酿成大祸。
他很快走了过去,对方似乎并没有察觉,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等靠近了一点他就看到了祭祀用的东西白蜡烛,白纸,金银元宝,还有烧东西时用的铜盆。
随着彼此距离渐渐缩减,许邕能够听到他嘴里在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然而对方说的很含糊,又快又急,听得并不真切,但许邕的注意力,转瞬又被眼前这个人的背影所吸引。
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啊,好像是他的……爹爹?
他情不自禁的叫出了声,那道背影开始还在晃,过了两秒顿了顿,僵硬的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
“……”
“……”
不是许逸申还能是谁?
彼此相顾无言。
还是许邕率先走过来,蹲到他身边,沉默无语的烧起来了纸钱。
“今天是阿姐的头七。”许邕心想,他爹爹还是接受了现实。
他就知道,他需要一点时间走出来巨大的悲伤,所以他从来不催促。
今晚能够看到许逸申给许知意烧纸,他便明白,他是过了自己心里那关。
大概是今晚的夜色使然,又或许仅仅因为这是个特殊的日子,许邕突然就有很多话,平时找不到人发泄,此刻见着许逸申,像是找到了出口,情不自禁絮叨起来。
“我阿姐那么喜欢我们,她一定会回来看我们的,希望今天晚上运气好的话,能够梦到她。”
“你猜她回来,会跟我们说什么呢?她一定会安慰我们不要伤心,阿姐总是一个很乐观的人,似乎这天底下就没有能够打败她的事。”
“其实我本来还以为,能够亲自送她出嫁,爹爹,你知道我曾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吗?”许邕说着说着,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哽咽,“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
“嘘!”他这边正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许逸申却不为所动,他把手竖到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道,“你阿姐今晚会回来!”
“啊?”他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弄得愣在原地也顾不上接着哭了,“什么意思?”
“你阿姐,今晚会回来!”许逸申又重复了遍,歪着头道,“是王爷告诉我的,王爷说只要我照着做,你阿姐就会回来,你阿姐她没死,那个埋在地底下的,不是你阿姐,反正她今晚会回来,王爷说他不会骗我,我也觉得你阿姐没有死。”
“……”
陆廷野和许逸申碰到一起,他们会说许知意还活着,他丝毫都不惊讶。
许邕本想让他清醒点,可是看到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是这些日子以来,在许逸申脸上从未见到过的目光,那些到喉边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
他收敛好情绪,默不作声地陪着许逸申把纸给烧完,然后亲自把他护送到金竹苑,大概是因为陆廷野的那个谎言,或者说是疯言疯语,今天晚上许逸申的状态,要比平常好很多。
他那一张苍老的脸上,不再是惨白的肤色,两颊红扑扑的,从内到外散发着一种生机勃勃的光芒。
“我去屋子里面等你阿姐了,你要一起来吗?”许逸申邀请他。
“我先回去洗澡,若是你见到了阿姐,记得找青山来通知我,我立刻过来。”许邕想了想,到底还是不忍心,配合的说道。
许逸申摆摆手,表示知道了,然后他进了屋子。
许逸申等了许久,实在没忍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睡着的,然而睡着睡着,耳边似乎有人在叫他爹爹。
那女声娇柔而温和,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是他的娇娇才会发出的声音,许逸申激动的睁开眼,房间还是他睡惯了的房间,但此刻屋子里却多出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
男人是他白天刚刚见过的陆廷野,女人则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儿许知意!
他的娇娇!
许逸申本来就是在凳子上睡着的,激动的腾的起身,由于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导致身体僵硬麻痹,所以这一个激烈的起身,几乎让他直直的朝着地面倒去。
“爹爹!”许知意惊呼,连忙飞快的朝他迎接过去,试图用自己的身体给许逸申做肉垫。
谁知才走到一半,就被人拉住了,对方用力拽着她的手臂,她感到天旋地转,被人护住后稳稳站定。
她暗道许逸申要吃点苦头了,定睛一看,他好好的站在地上,另一只手搭在陆廷野的胳膊上。
许知意朝着陆廷野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目光,男人似乎察觉到,低下头垂眸,随后扯了扯嘴角,竟有几分得意。
“岳父大人。”陆廷野道,勾着唇说,“我没有骗你吧,说是把娇娇给你带到跟前,你看看这是谁?”
许逸申其实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的内心一直都很清楚,大概他的娇娇是真的去世了,只是不愿接受而已,然而陆廷野的手是那么温热,那么真实,他的力道现在都让他感到隐隐的疼。
不是做梦!
那竟然是真的?
这是真的?
“娇娇?”许逸申不确定,他微微歪着头,看着眼前明明笑着,却强忍眼泪的姑娘,试探的道,“我不是在做梦?”
陆廷野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而这个时候许知意上前,她搀扶住许逸申,摇了摇头,道,“爹爹,你不是在做梦,我还活着,我还没有死!”
她说着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撒谎,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捏了捏,许逸申脑子嗡的一声,看看她,又看看陆廷野,半晌,终于忍不住的开口问道,“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许知意看向陆廷野,男人从容的回答,“这一切,还是由我来同您解释吧,岳父大人,说起来,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在这里先请您原谅。”
“阿姐?”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少年刚入了金竹苑,看到那道熟悉的背影,瞬间哽咽的道,“阿姐,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