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那夫人又道:“我与丈夫乃是自幼定亲,两家乃通家之好,互有来往。总角之前,我与他也玩在一处。后来大了才有男女大妨,除了走亲时拜见家长时能见个照面,再无多交集。我们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亲事很多,彼此都知道性情,过得也都还好。可是不知道怎地,我那夫君刚成亲的时候待我还好,只是后来,后来只要我说他原先房里的那大丫头几句,他便跟我黑脸。俗话说,夫妻之间,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他给我个黑脸,我便还他十个黑脸。为了一个买来的贱婢,他居然与我生分了。我便愈加不服气,找个他外出的机会,要把那贱婢发卖。谁知那贱婢居然一头撞在门柱上,血溅当场。”
我听得触目惊心。这夫人的性子,只怕也是个直来直去不知转弯的。在这样的一个男人的世界,但凡有点家底的人家,男人在成亲前都会有个通房丫头演习周公大礼,解决青春期的躁动,发泄那过剩的精力。这些通房丫头比原配妻子更早地上了丈夫的床,更早地有了亲密的关系,而少年人非常容易对自己情窦初开时有了亲密关系的女人产生特殊的情愫。显然这位夫人的夫君应该是这样的男人,对自己的夫人是礼,对这个通房丫头反而更有情谊。
这种情形足以让生命中只有一个男人的明媒正娶的妻子抓狂。想必这位妻子在抓狂之下失去了理智和思考力,使用最本能的手段——硬碰硬地来处理这件让她不能容忍的事。她屡次试探,始终无法撼动这位“贱婢”在丈夫心中的地位,终于在丈夫离家的时候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血溅廊柱。这位“贱婢”在夫家的年头,十倍于新来的嫡妻,与夫家人的关系颇为深厚。人的身份有贵贱,可是感情没有贵贱。没出事的时候,夫家的人尚能容忍,但是发生血案,夫家的人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
她们打发了人伢子,命人将受伤的“贱婢”扶入后堂请医调治。等到伤愈,发还卖身契还她平民身份,令其离府自谋生路。
夫君回家,不见了佳人,又听说了这段故事,发疯似地到处打听,满洛京寻找,终于在一处绣坊找到了成为绣娘的情人。因为佳人已成自由身,也是不愿意再让心上人回家受主母的气,便在外面置了外宅,建了家外之家。
这位夫人从此失去了夫君的心。若不是家中长辈干预,她能不能生下两个儿子都不可知,郁闷之情可想而知。
她咬牙切齿地叙述了这段前尘往事,胸中起伏不定。我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生命之波颇为诡异,不由地将身子前倾,徐徐地劝道:“夫人大约以后也去跟那女人过过招吧。”
那夫人冷笑道:“我活得不快活,又岂能让他们活得那么快活?”
“夫人这么做之后,与夫君的关系如何?”
“自然更加交恶。”
“那女人在夫君心中的地位可有动摇分毫?”
“那不要脸的更怜惜那贱人了!”
“可见这些做法并不管用。夫人这样做了大约十年了吧?为什么把一个没有用的方法用了十年呢?”
夫人被我问住,忽然崩溃泪下:“可是不如此,又让我怎么办呢?”
我欠身道:“夫人的夫君可有其他小妾?”
“我要把自己的贴身丫头给他收房,他不要啊!”她绞着自己的帕子说道。
“可见夫人的夫君也非乱情之人。只是这个丫头自少年起就服侍他,他不忍割舍罢了。既然不能割舍,何不以礼相待,与之共存?若是夫人不愿意这般委屈求全,不如自请下堂,和离分户,眼不见心不烦再寻良人,也是一种做法。”
“这,这,这如何使得?虽然大唐律法,放出去的婢子也不能明媒正娶再娶回家,可是他若再寻个性子软的后妻,说不准便会把那贱婢接回家了!”她显然心有不甘。似乎她活着就是为了与这对有情人斗,斗到地老天荒,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点点头,柔声劝道:“夫人若是不愿和离,不如还是与之共存吧。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世道就是如此,哪一家男人没有三四个女人?就算贵为公主郡主,也要容忍驸马郡马的小妾不是?那一边不肯让,夫人也不肯让,不是要置气一辈子?夫人一辈子都这样过,岂不是辜负了女人的一生?”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一个开药的女医,为什么要劝她容忍丈夫纳妾?
“退一步海阔天空。”我静静地说道,“不瞒夫人说,夫人体内之气非常不好。若是这样下去,药石无力。”
夫人一脸怒容:“我宁可死了,也不放过他们!我就是变成厉鬼,也要催他们的命!”说着她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拉开纸门冲出了静室,对着王夫人吼道,“回家!这是什么庸医,真是胡说八道!”
王夫人疑惑地站起来追上冲到廊下的娘家嫂子:“嫂子,嫂子,这是怎么说?”
双儿也冲了出去:“舅妈,舅妈,怎么了舅妈?”
那夫人消失在照壁外。王夫人也追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双儿跑回来,对着一群目瞪口呆的人道歉:“不好意思,我娘让我回来跟何大夫道歉,说我舅妈今日失了心性,并非有意冲撞何大夫。我舅妈平日不是这样的。”
阿丑问道:“夫人和你舅妈走了?”
双儿道:“舅妈非要回去,拦都拦不住。我娘怕她出点什么事儿,便跟了去。她准我在这里玩,下午遣家人来接我。”又转头对我眨眨眼,笑道,“我娘对阿草好尊重哦,一口一个何大夫!”
阿丑不解地问:“那你舅妈如何就恼了?”
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阿丑嗔我道:“你怎么能劝她容忍丈夫之妾?哪个女人愿意心甘情愿忍这样的事?”
我说道:“她又不愿意和离,不忍又能怎样?换成我,我必下堂请去,一别两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