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间,时间静止了。
我被惊呆,不是陛下对我的降罪,而是她用阿忠侍卫作为处置我的执行。阿忠侍卫只是个侍卫,他的职责是保卫女皇陛下的安危,排除她身边的危险,而我身为宫内命官,即使有罪,也应交给掖庭令审理定罪并处决,跟阿忠侍卫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
我想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女皇陛下本人之外,都被这道口谕震得魂飞魄散,不知所以。
一直沉默不语的上官大人起身走到陛下御前跪倒,匍匐下去叩首为我求情道:“陛下,何大人冒犯天颜,其罪当诛,但是念其年幼无知,又来自乡野,兼自幼失诂,乏人教导,其情可悯;吾皇乃米勒转世,有好生之德,何大夫天生异廪,在宫中治病救人,从无推诿,深得陛下真传。陛下一向爱惜人才,凡有殊才者,不拘一格,择优录用,为国效力,造福苍生。何大夫人虽略粗,却犹如璞玉,可琢可磨,陛下若惜其才,恕其错,尽其用,定能在一世英名上再添一笔。”说完她又磕头在地,附身不起。
女皇陛下看看上官大人,再看看我,脸色阴晴不定。停了半晌,她转头对阿忠侍卫道:“阿忠,你是没听到真的旨意吗?”
阿忠侍卫单腿跪地应了一声“陛下”,便又进入痴呆状态。
女皇陛下大怒,呵斥道:“难道你也想犯上作乱不成?”
阿忠侍卫低头道:“微臣不敢!”
已经沉默了许久的太平公主此时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出,跪在御座之前缓缓地说道:“母皇息怒!儿臣在一边听了半日,也没明白阿草所犯究竟何罪。即使她冲撞了母皇,也该交给掖庭令问罪,阿忠何时担过此任?母皇让他从何下手?”
作为女皇陛下最宠爱的孩子,太平公主时时进宫伴驾,出入宫廷,经常向女皇陛下借用阿忠,对他十分爱惜赏识,如子侄一般,与他的情分非比寻常。今日殿内的气氛又太过诡秘,原本打算做壁上观的公主也许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便出了手。
女皇陛下冷笑道:“连你这么冰雪聪明的人也听不出这其中的蹊跷?阿草,朕问你,既然你昏迷在瑶光殿九曲桥边的迎春花丛里感染了风寒,那你是如何回到你宫里的?”
我磕一个头道:“回陛下,是臣悠悠醒来,忆起当时情景,恶心呕吐发出声音被阿忠侍卫发现,将臣送回宫中。”
女皇陛下一步紧逼一步:“阿忠,你为甚么会回到瑶光殿?你是特地去找阿草吗?难道那时你不该奉旨出宫,到白马寺去吗?”
阿忠立刻回道:“微臣原是奉旨出宫的,一来是去瑶光殿再查一查有何疏漏,二来在途中遇到悠兰在寻找何大夫,说她下午去了瑶光殿很久未归。微臣心觉不妙,将悠兰打发回去,亲自去瑶光殿寻找,便听见迎春花丛发出怪声。走近一看,果然是何大夫。”
“既然如此,你第二天回宫覆命,因何不提此事?”
阿忠侍卫道:“微臣以为此事无甚大妨?”
女皇陛下大怒:“你说无甚大防便无甚大防?这是朕的天下还是你的天下?”
这话很重了。虽然阿忠侍卫一身皮甲跪拜多有不便,他还是将头盔摘下放在一边,双腿跪下匍匐磕头认罪:“微臣有罪,望皇上治罪。”
一时间殿内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女皇陛下高高在上的声音问道:“阿忠,你与阿草勾结,犯了欺君之罪,你可知罪?”
阿忠侍卫磕头不止,只说:“微臣不敢!”
“那你因何隐瞒不报?”女皇陛下咄咄逼人地质问。
阿忠侍卫道:“微臣以为,那薛怀义屡次犯上,多行不轨,火烧明堂,其罪死有余辜。以计抓捕,只因白马寺为其占据,若兴师动众,必扰乱民心。此事众望所归,无须避人,有无旁观者,无关大局,是以自作主张,没有事事禀报。微臣已知罪,望陛下责罚。”
女皇陛下对着上官大人与太平公主点头道:“你们听听,这两个人倒是众口一词。刚才阿草说‘世上有许许多多坏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便是以同样的意思为自己脱罪。你们两个倒真是心有灵犀,恐怕是早就串通好的吧?”
而上官大人与太平公主都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并看不见女皇陛下脸上的表情。
如果这项指控坐实,罪名就大了。我赶紧磕头道:“微臣不敢!”而阿忠侍卫,也在同时冒出了一模一样的四个字。
女皇陛下冷笑道:“你们以为朕年老昏聩了么?”她顿了顿,说道,“是,本案本该由掖庭令来审,可是阿忠,你跟了朕这些年,做事一向忠心耿耿,未有二心,这一次你太让朕失望了!“
阿忠侍卫磕头:“微臣有罪!望陛下责罚!”
女皇陛下道:“那好吧,你把阿草拖出去亲手处置了,朕便看在你跟随多年的份上饶恕你!”
阿忠侍卫不住地磕头,匍匐在地,迟迟不能奉诏。
我心如死灰地伏在地上,恨不得立刻死去,也免得让阿忠侍卫如此为难。或者,我昨日就不该吃了那药粉退烧,捡回这条贱命。也许昨日烧死,对我,对阿忠侍卫,对悠兰和春雨,以及那些别的宫人,都是最好的结局。
女皇陛下呵斥:“阿忠!你可是要反么?”
阿忠侍卫低声道:“微臣该死,望陛下降罪!”
女皇陛下以手击案,怒斥道:“阿忠,你的忠义到哪里去了?!”
阿忠侍卫静止了半日,突然站立起来走向我,低声道:“何大夫,请吧。”
我向女皇陛下磕了一个头,低低地说:“臣告退。”站了起来。因为跪得久了,一个趔趄绊了一跤,终于站稳,缓缓退向门口。
上官大人立刻磕头道:“陛下,念在阿草入宫以来兢兢业业为宫人诊病的份上,请饶恕她吧!那日她一直是半昏迷中,半夜发烧一直到第二日午后,瑶光殿的谣言定然与她无关!”
太平公主也跪着为我求情:“母皇,这事要怪就怪孩儿吧!是孩儿办事不周,用人不察,没有精选可靠之人,造成此事泄露。这百来号人,多数都是无知力大的女人,难免闲得齿痒,好论是非。但是薛怀义作恶多端,人神共愤,母皇除之,连城中百姓都无不拍手称快,何况百官?为这等小事折煞一个天才的女医,未免可惜!”
女皇陛下只是冷着脸听着,并未喝止公主。善于察言观色的太平公主于是继续说下去:“母皇一向爱民褥子,爱才如命,天下百姓拥护母皇,难道不是为了这份爱民如子之心吗?”
也许是太平公主的这番话彻底地打动了女皇陛下,她的脸色渐渐地和缓。彼时我已经与阿忠侍卫退出殿外,站在台阶之上。阿忠侍卫手握剑柄,痛苦地看着我;而我瞄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那一日在瑶光殿,他说过他要对女皇陛下百分百地忠诚。女皇陛下让他杀谁,他就必须杀谁,不过他会给那该死之人一个痛快。这对他来说便是他能够给予的最大慈悲了。今日这该死之人便是我,他所能给予我的,也许只能是一剑穿心,让,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死去。
“也许我们该找一个僻静的角落,不要让我的血污了这长生院。”我低声说道。
阿忠侍卫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露。
正在此时,女皇陛下的贴身侍女团儿走出来传旨:“着阿忠与何田田进殿。”
于是我在前,阿忠侍卫在后,以我被他羁押的姿态,我们再次进入殿中。我跪下,他手握剑柄候立在一旁。
女皇陛下问道:“阿草,你可知罪?”
我再一次匍匐在地,磕头道:“罪臣知罪!”
“尔有何罪?”
“罪臣不该揣度圣心,自以为是。”
“你又如何知道朕要问你什么?”
“罪臣听说在罪臣病时宫中便有瑶光殿传闻,而罪臣与四位郡主要去瑶光殿一事,很多人是知道的,罪臣于情于理,都是那个可能的知情人,可能的泄密者,于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居然不信陛下的英明,急于摘清自己,自作聪明!”
女皇陛下转头问阿忠侍卫:“你可知罪?”
阿忠侍卫连忙再次跪倒,摘下头盔磕头道:“微臣知罪!”
“尔有何罪?”
“微臣心存有私,对陛下有所隐瞒,是为不忠。”
“朕若罚你,你可服气?”
“微臣拜服!”
女皇陛下的语气稍稍缓和,摆摆手道:“好吧,你们都且起来。婉儿太平,都回归本座吧。”
上官大人与太平公主都谢了座,回到原位。我与阿忠侍卫都站起来,分立两旁。
女皇陛下缓缓地说道:“此事到此为止。阿草,念你入宫以来勤勤恳恳为宫人解忧,朕饶你一命,但是降回从七品。你可怨恨朕?”接着摇摇手道,“你且站着回话,不要老跪来跪去磕头,磕得朕头晕。”
我低头敛身回道:“微臣此身此命,身上一针一线皆陛下所赐,微臣岂能怨恨?”
我用的是“岂能”而不是“岂敢”,女皇陛下十分满意。她转头问阿忠侍卫的话却令我大吃一惊:“你,以前对朕十分忠心,凡是无所隐瞒,此次出此状况,所为何来?”
阿忠侍卫一惊,不知如何回答。
太平公主到底是女皇陛下最宠爱的女儿,也是最了解女皇陛下的孩子。她忽然掩袖扑哧一笑,打趣道:“阿忠的忠心母皇难道还怀疑么?你看他刚才在殿上的状若呆鹅的样子,还不明白么?人家一双小儿女郎情妾意,深怕在意之人被此事连累受害,也是情有可原嘛!”
我顿时羞红了脸。阿忠侍卫的脸更红得发黑发亮。他局促不安地把手上的剑柄握紧又松,松了又握。
女皇陛下的心情似乎在瞬间变得好起来。她仰向身后靠枕,笑道:“怪不得前几日给大郎说亲,阿草都看不上,原来有情人在此!若是如此,似乎朕也不该怪罪——谁又不是从这少年时代过来的?这样的少年情怀,朕该成全才是!”
太平公主吃吃笑道:“谁说不是呢?儿臣知道母皇刚才虚张声势乃是试探这一对小儿女,如今可试出来了不是?”她转头对阿忠侍卫说道,“阿忠,你若对阿草有意,何不趁此机会求母皇为你赐婚?说起来你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吧,可还等什么呢?”
阿忠侍卫汗如雨下:“微臣但凭陛下与公主做主!”
太平公主似乎看着他好玩,忍不住地要逗逗他:“但凭母皇与我做主?我做主把阿雀许配与你,可好?”
阿忠侍卫吓得脸都扭曲了:“公,公主殿下,微臣,微臣不敢高攀宗室女!”
女皇陛下放声大笑,指着太平公主道:“你就逗他们吧!”接着她把头转向我,问道,“阿草,你若说大郎门第太高,你不敢高攀,这阿忠与你总算门当户对吧?他对你的一片心意,你总不能拒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