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行云素来懒怠这种琐碎家事,便由叶冉、飞星去发愁,自己则与司金枝、连城、明秀等人一道帮着搬行李。
装书简的箱子足有六车之多,将他们累得够呛,于是无咎也带人来帮手。
他与岁行云寒暄两句,两人便协力抬了一个箱子。
岁行云边走边随口闲话:“诶,对了,往后你是不是也同叶大哥一样,随公子在屏城为官?”
李恪昭已决定在此试行军府制,之后叶冉会随他领官职在此地主理军府事务,虽不必亲自上线,却举足轻重,大有可为。
“不,我还同以往没两样,帮小六与舅父跑跑腿,无事就带船队天南海北行商,”无咎笑着摇摇头,“我不能为官的。”
“为何?你好端端……”岁行云突兀噤声。
他戴面具,许是面容有所损伤?或者有什么旁的隐情。大约这就是不能为官的缘故?
岁行云心中思忖着,去并不欲去触碰别人痛处,便将话咽下。
除李恪昭那足足六车的书简外,大家的行李都不算多,忙活一个半时辰就安顿好了。
无咎见没旁事,便对众人道:“我十日前才接到你们要来的消息,来不及细打点,近几日这府中暂无太多人手可供使唤,诸位只能先凑活自便。待我明日回宜阳设法,从舅父那头要些人来就好了。”
司金枝忙道:“无咎大人,瞧您这话说的。外人不知,您还能不知?我们中多是宜阳君府中奴籍出身,虽到六公子名下后多年不曾做家事,可该会的都会,没忘的。”
司金枝生在宜阳君府中,十来岁才被送给李恪昭随之赴蔡,对无咎显然不陌生。
“从前是何出身不紧要,都过去了,”无咎温和浅笑,“小六既已除了你们的奴籍,又将对你们委以重任,那往后你们都是要建功立业的。小六素来惜才,我可不敢长久怠慢你们,否则他定会对我发火。”
稍顿后,他又叮嘱:“飞星,如今虽有朱雀、瑶光为叶冉近随,可他俩毕竟是五大三粗的男儿,想是不会照顾人。你看看同伴中有谁能辛苦先照应他几日的?”
飞星嘿嘿笑,抬手一指:“明秀!你来吧?”
“是!”明秀抹去额角热汗,毫不迟疑地笑着应下。
坐在四轮小车上的叶冉一拍扶手,额跳青筋:“是什么是?飞星你存心裹乱是吧?瑶光朱雀,给我揍他!往死里揍!”
无咎无奈摇头,温声笑劝:“别闹,都别闹。听我说……”
见他周到又镇定地含笑安抚众人,有条不紊地叮嘱后院细事,岁行云忽然心生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
无咎看起来,可真像李恪昭的“贤内助”。
*****
待李恪昭应酬完那堆人,已近日落。
走到中庭花园,见岁行云怔忪抱着个装满新鲜枣子的小竹篓,独自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无精打采地啃着果子出神。
他便调转脚步走过去,顺手夺去她手中那颗啃了一小半的枣。
岁行云回魂,没好气地笑瞪:“我啃过的果子甜些?”
“嗯。”李恪昭将果子叼在口中,挤到她身旁并肩而坐。
“那你等会儿,我将这一篓的果子全啃一遍,你就可尽情享用了。”岁行云斜睨着他,故意道。
“不必。怕你腮帮疼,”李恪昭勾了勾唇,转口道,“我问过了,卫令悦如今住在城北江边。”
岁行云眼中露出喜色,但只片刻又恹恹耷拉了眉眼。
“方才无咎提过,此处在屏城正中。去城北江边需小半个时辰吧?这会儿已快宵禁,不合适出门了,我明日再去。”
她与卫令悦一年半未见,料想双方都有许多话要说,明日去也免来去仓促。
李恪昭点头,淡声道:“我明日事多。让无咎领你,可否?”
岁行云以已婚妇人身份出门倒无大碍,她又有自保之力,倒无需担心。可毕竟人生地不熟的,独自出门势必有诸多不便。
他考虑得很细心,岁行云自己都没想到这点。
可感动归感动,她还是闷闷低着头,从小竹篓里摸了颗枣,反手塞进李恪昭嘴里。
“我想问你个事。”
“嗯?”李恪昭咬着那颗枣扭头看她。
岁行云谨慎地环顾四下,片刻后乜着他,轻揪住他衣襟,咬牙低声道:“你说实话,无咎到底是你表兄,还是……表姐?”
岁行云发誓,她从李恪昭眼中看到一闪而逝的慌乱与闪躲。
果!然!有!猫!腻!
第54章
李恪昭之所以稍稍慌乱了瞬间, 并非因为无咎真是自己表姐, 而是“宜阳君公仲廉的远房外甥”这身份的确有假。
他半垂眼眸沉吟片刻,还是在岁行云的注视下开了口:“无咎并非女扮男装, 怎会是我表姐?”
并非女扮男装?岁行云诧异地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歪着头觑他:“那他是……”
“他就比我年长不足一炷香, 勉强算兄长吧。”李恪昭似乎对那一炷香耿耿于怀。
岁行云大感意外:“一母同胞?你与他竟是双生子?那他为何……”
“双生子不祥。难道蔡国无这说法吗?”李恪昭不解地瞥她一眼。
岁行云并不太清楚当世蔡国有无这说法,但双生子在后世是件很喜庆的事。
在某些富庶城镇, 若听闻谁家出了一胞双胎甚或一胞三胎的大喜事, 官府甚至会派出低阶官员,与当地德高望重的乡绅一同携重礼前去探望呢。
“我不懂双生子有哪里就不祥了, 分明是好事, 寻常求还求不来呢,”岁行云一时讪讪,也不知这话该如何接下去,“那他……”
她想问为何当年被选中送走的是哥哥,可这话又会显得她仿佛很希望被送走的是李恪昭, 不合适这么说。
李恪昭眼眸始终低垂,沉声缓缓:“他先天抱恙,神官说于国运有损, 君父便指定将他送出宫‘处置’。母后不忍, 命人偷偷将他送到宜阳。十年后还是被发现。”
原来是因为无咎的事, 继后才被幽禁宫中, 最终郁郁早逝。甚至牵连了宜阳君公仲廉, 也使缙王一直待李恪昭不咸不淡。
当年李恪昭主动求去质蔡, 除了要为母亲与舅父解困境,也是想保住无咎这兄长的性命吧。
对于缙王的种种做法,岁行云实在难以理解,却又不能当着李恪昭的面非议他的父亲,只得忿忿脱口:“这破世道,糟心风俗还真多。”
李恪昭垂脸交握双手,对此也只能无奈嗤鼻。
“对不住,我不该胡乱问的,”岁行云又展臂环上李恪昭的肩头,歉意道,“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别难过,一切都会好的。”
李恪昭略抿唇,一径低垂着脸,只以余光偷觑着她,暗暗心虚心虚。
他并没有说假话,只是没将事情说全而已。
有些事,能不提就不提吧。
*****
九月初一清晨,李恪昭携叶冉正式与当地官员会晤,有条不紊开始着手屏城军政事务。
而岁行云也早早穿戴齐整,带好伴手礼,往屏城北面去寻卫令悦叙旧。
不过,无咎却不能随她同去。
“对不住,我得尽快回宜阳。如今大家都住在这府中,接下来你们每个人都有许多事要忙,若无人照应日常琐事,不便之处太多。而且,攻打积玉镇所需之兵,大部分还得仰仗舅父协助招募。”
他满是歉意地对岁行云解释原委。
屏城比宜阳小不了多少,募两万的兵丁倒不至影响本地民生。
但按照岁行云的计策,攻打积玉镇至少得半年,若再加上三个月的战前训练,两万士兵八个月的开销可不是小数目。
何况战场之事人算不如天算,还得做好半年打不下积玉镇的第二手准备,如此需备足的粮草钱银就更多了。
无论哪朝哪代都得讲究个“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归根结底就是件耗资不菲的事。士气再是高昂、兵卒意志再是坚定、将帅策略再是出神入化,大家也不能长久饿着肚子作战。
“小六从前质蔡时并无封地,如今又才来接手屏城,就他那点家底养两三千人还行,撑不起几万人作战这样大的耗费。”
李恪昭得靠公仲廉帮忙负担大半兵力与开销,不然积玉镇没法打。
自昨日得知无咎是李恪昭一母同胞的双生兄长,岁行云心中看待他自又更亲切些许。
“那你忙,我只是前去访友,本也不是大事。我问问飞星是否得空,实在不行还能找连城,”她歉然笑道,“总是辛苦你奔波,咱们这六公子也真好意思使唤人。”
“往后你记得提醒他厚待我就是。”无咎笑执辞礼,急匆匆离去。
岁行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唏嘘地长叹一番。
昨日李恪昭含糊提过,说无咎天生抱恙。或许是脸上有什么吧?否则也不必以面具遮挡。
方才听他之言,条理分明、思虑缜密,料也不是什么庸碌之辈。就为着劳什子的“双生子不祥”、神官占卜“有损国运”,害得好端端一个公子成了连姓氏都不能享有的“无咎大人”。
哎,这世道,女子不易,有些男儿也不易。
惟愿李恪昭能早日成大业,雷霆铁腕涤荡种种浑浊风气。
到时,她还在李恪昭身边吗?她也说不准。明日愁来明日愁吧!
*****
最终,陪同岁行云出门的是飞星、连城,以及司金枝,还有他们三人带领的明秀等一众女子。
见过血的士兵只要一列阵,行家就能看出不同。
此刻十余人排最简单的“一字长龙阵”,个个皆着同样的绛色粗麻短褐,虽不携兵器傍身,那泼天的气势却仿佛要赤手空拳上山打虎。
岁行云头疼地揉着额角苦笑:“我就穿城去访个友,又不是出门打群架,也不是要远行百八十里,无需跟这么多人啊。杀气腾腾的架势,闹不好咱们要与巡城卫大水冲了龙王庙!”
“屏城哪来的巡城卫?你当是王都呢?”飞星笑她见识短,“实不相瞒,因屏城从前并未封赏给哪位贵人,本地根本就无常驻军。以往若有所需,都是宜阳派兵前来援手。”
岁行云惊讶又无力,只能懒搭搭翻个白眼。
屏城再是不顶大,总也是缙国边陲之城。竟连常驻军都无?!
万恶的分封制,各人自扫门前雪。国门虚悬,真真瞎胡闹。
司金枝上来接过她手中的伴手礼,答得实诚:“我们送你只是顺道。飞星说,近些日子咱们要多多出门‘招摇过市’。也不拘去哪里,总之得给全屏城的人都瞧见。公子准了的。”
既要这队人出门“招摇过市”,那就不合适乘车骑马。
众人军容整肃地穿街过巷,一众女子英姿飒飒,昂首挺胸无惧旁观,途中惹来不少路人讶异侧目。
“呵,原来我只是‘顺道’,”岁行云笑哼哼地睨向司金枝,边走边道,“为何你们要出门招摇?”
“自是为了募兵。”司金枝与她并肩而行。
两人个头一般高,走在整队气势如虹的女子最前,如旗杆一般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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