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无妨,还有东浪公家一女……”
皇帝一连说了好几家有适龄女郎的人家,皆是在朝中举足轻重的重臣贵戚,其中还有皇党的中书令黄起的孙女儿。
秦崧越听越心惊。
“父皇这是何意?”
皇帝慢慢说道:“婚姻,大事。”
秦崧看着父皇,皇帝也看着他。
对视间,皇帝的双目深邃沉静,似包罗万象,又空无一物,只有帝王的冷酷。
秦崧心底发颤,各种思绪一下子全涌上来。
“父皇,”他说:“儿娶妻,只愿娶心仪之人。”
“那荣保是有心仪之人了?”皇帝淡笑:“仔细说与朕听。”顿了一下,又道:“想好了再说。”
秦崧沉默良久,看着皇帝几次张口欲言,却没办法吐露半声,他微微低头瞧见挂在腰间的玉佩,心中泛起绵绵刺痛。
皇帝亦看着他腰间的那枚玉佩,闭了闭眼,掩下眼底的不忍。
许久后,沉默如雕像的秦崧才动了下,对皇帝深深拜下,哑声说道:“父皇,儿……没有,心仪之人。”
“既如此,那就……”皇帝顿了一下,似无声叹了一口气,“不着急成婚。”
秦崧低着头,声音哽在喉咙里,艰难道:“谢父皇。若无他事……儿,便先告退了。”
“去吧。”皇帝挥挥手。
秦崧离开紫宸殿,皇帝沉默着拿过御案上的奏章仔细批阅,看过之后,朱笔在其上写下寥寥几笔,就把章奏请安的大臣骂得狗血淋头。
扔开这一本,又拿过另外一本,依旧是废话连篇的请安章奏,刷刷几笔又骂了一人。
“大家。”常云生轻唤了一声,“大家,休息一会儿吃口茶吧。”
皇帝把朱笔往御案上一扔,靠在软枕上,长吁胸中郁气,淡声说:“常云生,朕记着你伺候朕三十多年了吧。”
“正是,奴刚入宫就分到了大家的殿中洒扫伺候,算来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五载。”常云生边说边小心点茶。
“三十五年了。”皇帝低叹道:“朕身边来来去去伺候的人那么多,也只有你一个,由始至终陪着朕。”
常云生把煮好的茶呈给皇帝。
“当年朕初登大位,后宫由韩太后把持,前朝由韩进道把持,只能被逼着立他们韩家的女人为后。那时候朕举步维艰,差点儿连你都保不住。还有荣保,也差点儿没保住。”皇帝说着嗤笑一声:“那时的朕可真是无能。”
“大家的艰难,奴都看在眼里呢。如今多年过去,大家不必挂怀手下败将。”常云生道。
皇帝摇摇头,“如今朕已是大权在握人间至尊,依旧还有那么多身不由己。荣保十几岁就去了边塞,太子怨恨朕毁了他的母族与朕离心,老三野心勃勃,老四亦是一颗九曲玲珑心。”
“民间有句话,叫做‘儿女都是债’。”常云生说。
“这话倒是有意思。”皇帝笑了,片刻后便隐没了笑意,低叹:“朕曾吃过的苦,不想自己的儿子也过得苦。适才荣保看着朕,眼中的委屈,朕实在是心疼,朕以为他会说,他挣扎了那么久到底什么都没说。”
“大王至纯至孝,明白大家的难处。”常云生说。
“他不说,也是担心朕迁怒。”皇帝无奈道:“也怪朕犹豫了,倒是连皇后都察觉他们来往频繁。皇后近来胆子越发大了,还敢试探朕,呵……”
皇帝沉默片刻,说:“那是个好孩子,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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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重阳,今年皇帝没有赐宴曲江池,而是登了南山。
南山阳石峰顶,伴驾者有众皇子,李骥、孔察、戴修远、林尊、卢虎等一干皇帝信任的重臣,以及朝中几个风头正胜的青年才俊,其中就有林福。
青年才俊们登临赋诗,直抒胸臆,献与皇帝,皇帝连声道好。
林福也早准备好了一首应制诗,献上去,得了数声褒奖。
“朕的状元郎果真栋梁之才,今岁京畿一带大丰收,林贤祐当居首功。”皇帝转向林尊,突然转折道:“朕听闻令堂正在为林贤祐相看夫婿?”
林尊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皇帝接着说:“依朕看,这满京城的郎君没一个能配得上朕的状元郎,林卿实不必为此着急。”
众人皆愣了,圣人这是何意?
林福也是一愣,下意思看向秦崧,秦崧眸色深深,中有隐痛。
她一下就想明白了。
林福二字,所代表不仅仅是她这个人,是东平侯府嫡女林福,还是皇党的新晋力量,朝廷推行新学立起来的标杆,圣人改革朝政的尖刀。
她是立起来的工具人,立在高处,为圣人所用,指哪打哪。却最忌讳卷入皇子们的明争暗斗中。
林福扯着嘴角冲秦崧笑了笑,转身对皇帝说:“陛下说得对,待臣回去就跟祖母说让她别操心,圣人都说没人配得上我了,颐养天年,抱抱曾孙难道不好么。”
皇帝朗声笑,朝常云生示意了一下,常云生立刻端了一对长命锁到林福面前,“听闻你家喜添丁,还是龙凤胎,果真是有福,这对长命锁便赐了那龙凤胎。”
“谢陛下赏。”林福谢恩接过长命锁。
林尊悄悄看李骥,后者微微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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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山回来,林福一字不漏地跟老夫人说了圣人之言,老夫人整个人都惊呆了,看向儿子和大孙子。
两人都点了点头。
“圣人这是何意?”老夫人想不通,“阿福就算入朝为官,也还是女子,男婚女嫁天经地义,哪有不让朝臣嫁人的。”
林福笑着说:“此事是陛下体恤。”
“你别说话。”老夫人郁闷得很,对着儿子念叨:“阿福本就姻缘困难,这一来,别说京城了,天底下还有谁敢娶她。”
林福还是笑:“我有钱有权有颜……”
“知道没人配得上你,只有你自己配得上你自己,不用再说了。”老夫人烦得很,不准孙女儿再说话,让她回去自己的景明院。
回到景明院,关上门,林福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
她静静坐了许久,天色黑下来,含笑在外头敲门问要不要掌灯,她来回过神来,让含笑进来把灯点了。
莹莹烛火,将林福的影子投在妆案上,她打开妆奁,从里头拿出一根白玉笄钗,再翻出一只檀木锦盒,将笄钗放入锦盒,锦盒放进窗边矮柜最深处,矮柜上锁。
待明日早朝,她又是工部屯田司员外郎林福。
第99章
重阳后一日是旬休, 林福拒了各类宴请,在家睡了整整一天大头觉, 第二日五更, 精神抖擞的起床,换上官服去上朝。
作为六品官,尚书省二十四司员外郎几乎不会在朝会上奏事,那是五品以上高管的专利, 他们在朝会上的作用主要是:在上头大臣奏事, 皇帝询问各司具体事务时,他们对答如流。
此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上头吵起来了,他们要为自己的上峰掠阵。
身为一个六品官, 林福万万没想到, 有一日自己会成为廷议的焦点。
起因是户部右侍郎上奏皇帝,言今秋扬州税粮有异, 比之去年还是少,同往年比更是不能比。
“因何致税粮减少?”皇帝在御座上问。
“回陛下,臣询问过度支司郎中,”户部右侍郎说:“阮郎中言, 盖因屯田司要求扬州试验稻米一年两熟,致使稻米今年大量减产,以致无粮可缴。”
林福原本是微微垂头看着笏板上写的小抄,听到屯田司被点名,猛地抬头看向户部右侍郎。
“度支司郎中。”皇帝唤。
“臣在。”度支司郎中阮桥台起身出列。
“此事可真?”皇帝问。
阮桥台言:“回陛下, 臣仔细询问过扬州回来的粮官,正是因屯田司胡乱施政,才导致今年扬州浪费许多稻种,以致今年扬州稻米大量减产。”
皇帝唤:“屯田司。”
“臣在。”
“臣在。”
屯田司郎中袁志美和员外郎林福同时起身出列。
皇帝说:“此事你们可认?”
袁志美说:“陛下,臣等亦有一事奏禀。请陛下先听臣等一言。”
皇帝微微颔首:“可。”
袁志美看向林福,示意她说。
林福嘴角轻轻勾起,目光扫过度支司郎中阮桥台。
此人她时常从林昉嘴里听到,是林昉的顶头上司,在林昉嘴里,此人是“啥事都不做,邀功第一名”,苦活累活都扔给林昉,还防着林昉升迁顶他的位置。
甭管大兄的话里面有没有艺术加工的成分,就冲他居然把扬州短了税粮的锅甩他们屯田司,呵……
真当我们屯田司是软柿子,能随便拿捏?
林福在心里撸了撸袖子,手握笏板向皇帝恭敬弯腰一礼,直起身,朗声道:“启禀陛下,屯田司日前记录天下各屯收成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扬州、楚州、濠州、滁州、和州此五州所有屯收成与往年比,断崖式下降,然而与这五州临近的州县,不仅没有减产,还因今年风调雨顺而微有增产。臣请陛下派遣监察御史详查五州情形。”
阮桥台立刻指着林福说:“这都是因你胡乱施政,才导致五州稻米减产,你为祸首。”然后转向皇帝,说:“陛下,稻米减产,百姓生活难以为继,当严惩屯田司,以安扬州百姓民心。”
“阮郎中,你说我胡乱施政才导致扬州稻米减产,你倒是挺会血口喷人。”林福看着阮桥台说:“屯田司要求当地仓曹实验稻米一年两熟,文书统共只送了两州,一为扬州,二为杭州。敢问阮郎中,杭州今年税粮交齐了没有?”
度支司员外郎林昉起身,言:“陛下,林员外,杭州今年税粮如数缴齐。”
阮桥台乜了林昉一眼,对皇帝说:“陛下,即便杭州税粮缴齐,不代表屯田司施政无问题,只能证明杭州刺史聪明谨慎,没有盲目跟随。”
“阮郎中此言,是说扬州刺史是个傻的?”工部尚书鲁印笑呵呵给阮桥台挖坑。
阮桥台说:“鲁尚书曲解下官的意思了……”
袁志美说:“我看阮郎中就是此意。并且阮郎中不仅认为扬州刺史是个傻的,楚、滁、濠、和四州刺史更是蠢得出奇。”
“你血口喷人!”阮桥台怒喝。
户部右侍郎说:“袁郎中,你维护下属的心可以理解,但也不能红口白牙乱说。我们现在说的是,因屯田司胡乱施政,才导致五州稻米减产。”
鲁印说:“庞侍郎此言不也是维护下属,由得下属胡乱泼工部脏水。你二人之言,工部不敢当,更不敢认。”
户部尚书卢虎也出列了,说:“是不是泼脏水,查过便知。”
林福便对皇帝说:“启禀陛下,臣下发所有公文皆记录在案,且同文书下发时,臣抄送了两份实验规程给扬、杭二州仓曹,让他们选取上中下田各十亩一块,进行实验。此事一查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