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残半, 童釉瞳执意不愿睡去,玉翡只得苦劝坐陪。叫丫鬟烹上热茶,捧来糕点。
她递上一只所盛滴酥鲍螺的水晶碟, 努一努嘴, “小姐吃一点, 折腾了一天,你也该饿了。”见她两眼乜呆呆地直视着案上烛台, 腮边还挂着泪珠,她付之一叹,“你要是好奇她长什么样儿, 明儿给国公爷请过安, 按理她是要来给你请安的, 届时细瞧瞧不就得了?”
“玉翡姐……,”童釉瞳卸了新妆,发如水瀑散在一片娇丽背脊,幽幽切切的嗓音回荡在风烛之间,“你说, 知濯哥哥会不会永远都不来了?”
玉翡鼻稍翕动, 牵出一笑,“你这是傻话儿, 你是正妻, 小公爷如何不来?他如今是堂堂振国大将军、殿前司指挥使, 专宠于妾, 传出去岂不是叫人拿住把柄?快别胡思乱想了, 赶紧睡吧,仔细眼睛熬眍了,明儿叫那两个小蹄子瞧见笑话儿了去!日子还长呢, 你依我,明儿到国公爷面前,乖顺恭敬地问安,在他老人家心里留个好印象,这府里没个婆婆当家,万事还要看他的脸色,他是个男人家,心里又没那些鸡毛蒜皮的算计,若是瞧你乖巧懂事儿,以后还不是叫你当家?”
言讫,将童釉瞳搀到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后退去。宽广的屋内伫立着各色金银器皿,梅瓶静默、芳屏无言,床的右下处,是一个圆月棂心窗,对贴百花,沉默在夜静阑珊,随之亦沉下一整天的空欢喜。
垂杨摆柳,翠鸟浅吟,鸣出一片新的碧空。天方亮,童釉瞳由丫鬟服侍梳洗,换上莲粉绉纱掩襟褂、月白撒花羽纱水华裙,桃粉水晶坠珥、并头两支嵌红宝石金簪,华贵不失少女俏皮。用过早饭,先是丫鬟们成群来拜见,由玉翡赏赐一人一副南海珍珠坠珥,堂皇客套几句,又震慑几句,人方散。
不多时又听丫鬟来报,说是周姨娘来见,玉翡慌理了她的衣裙,替她拂一把云鬓,“这周晚棠虽说是娘娘叫来帮衬之人,可终究也是小公爷的妾室,你可要端住些架子,别什么该说不该说儿的都往出说,叫她轻视了你去!”
“哎呀我晓得了,”童釉瞳翻转一个眼皮,有些不耐烦,“我又不是不懂事儿,你别在我耳边叨叨来叨叨去的嘛。”
正说着,人已进得外间,童釉瞳踅出坐到锦榻上,瞧她妃红的裙,鹅黄的衫,头上一只金钿,模样上好,身段婀娜,恭敬地福了身,“给奶奶请安。”抬眉而起,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从前在家就听过奶奶的名讳,只是奶奶不常在京中,一直无缘得见,今儿得见,奶奶果然是一等一的美人儿,真是要叫我自惭形秽了!”
锦榻边一个四腿高方案,盛着汉白玉炉鼎,青烟袅绕而来,将童釉瞳熏得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她回神过来,正了身子,“嗯……你、你请坐。”
那周晚棠福身坐下,玉翡便由小丫鬟手里接过一个锦盒亲自递到她身边的案上,里头放着一只剔透琥珀镯,“头一遭见,我们姑娘也什么好送的,这点子意思,姨娘不要见怪才好啊。”
形容客气,声色却有些干硬。周晚棠会其意,初露尴尬一色,立时又捧着盒子故作惊喜地笑笑,“不敢不敢,这样儿好的东西奶奶给我,当真是疼我了。”
两方酬酢一阵,童釉瞳已是疲累至极,心里总惦记着要去拜见公公的事儿,一双眼直往门外瞥,不知宋知濯何时过来带着自个儿一道过去。
那周晚棠见她心不在焉,又由自个儿丫鬟那里听说昨晚之事,心会其意,便只和玉翡交谈。
双双坐等,盼来的却是明珠院儿里的侍双,捉裙到厅上两处福身,不卑不亢地笑一笑,“给奶奶姨娘请安。我们少爷说,让丫鬟先领您二位到老爷那边儿去,少爷从我们奶奶那里直接过去。”
几人一听,皆是一震,童釉瞳不过是惊宋知濯让她独自过去,倒未捕捉其他。反是玉翡,将眼一凌,睨向侍双,“什么‘奶奶’?你哪门子的奶奶?正经主子在你眼前,你眼睛是白长的?我倒要问问是谁教你的规矩?!”
侍双先是一怔,后又一笑,“奶奶别见怪,我们叫‘奶奶’是叫习惯了,一时忘了改口,以后慢慢改过就是了。只是……,倒别光训我啊,满府里都这样叫,奶奶改明儿聚集了大家,一道教训过才是。这会子我就先去了,少爷同我们奶奶正在吃早饭,屋里正是忙的时候呢,不好耽搁了。”
言讫,堂而皇之地旋裙而去,留得满厅上瞠目结舌。当着周晚棠,玉翡不好说什么,只咽下一口气,叫丫鬟引着共往那边儿去。
这厢气得胸闷,那厢却是莺笑有声,丫鬟们挤在廊下说话儿,听侍双一言一语地讲过去那边的情景。青莲则同绮帐在亭下飞针,自打回来,青莲倒是轻松许多,明珠不舍让她近身伺候,只是闲坐着说话,她偶时不过做些针线,再教教小丫鬟们规矩,纵然词严厉色,却抵不过明珠袒护周旋,到底把一个院儿闹得没了样子,宋知濯在时还好,若不在,简直要叽喳闹上天。
外间无人守着,独明珠捧着碗与宋知濯大眼瞪大眼,“你真不过去啊?”
金齑玉鲙之上,宋知濯含笑睇来一眼,“你问这话儿,是叫我过去呢,还是不叫我过去?”
“我也说不上来,”明珠捧着葵口玛瑙碗,总觉食之寡淡,只将脞绪烦丝一一说来,“按理说,洞房花烛你将人抛在那里,一大早,又叫人独去那边儿等着,于情于理都不大说得过去,保不齐她们要因此恨我呢。”下一瞬,她由碗中抬眉,粉舌上兜着情意缠绵的字字句句,“可你在这里,实话儿,我是高兴的,咱们自打做了夫妻,除了那几个月,没有一天是分开过的,晚上睡前是你、早起醒来也是你,你要是不在,我还真是不习惯。”
“那到底是叫我去啊还是不去?”
思忖半刻,明珠到底想不出个所以然,将问题抛给她,“那你想不想去?你要是想去,我也没什么,让哒哒在床上陪我睡好了,或者我去西边儿跟姐姐一道睡。你要是不想去,我倒也能心安理得,回头她们问起我来,我就好说是你死缠烂打,抵死不离我这里。”
“你还真是虑得周全。”宋知濯且叹且笑,夹过一片芥菜送入口中,细嚼起来,咽下后,也是直言不讳,“我也说不上想不想去,说到底,我与她们也不相熟,谈不上有什么感觉。不过你这话儿倒是说对了,我就想跟你躺在一张床上,一道睡一道醒,她们……,我没想过。”
明珠翻一个眼皮,顿觉饭食又香起来,“那你可别说我拦着你啊,你哪天想去就去。”
一晃见,宋知濯星明朗月地笑起,伴着柳莺稀鸣,“我一会儿同她们去给父亲请过安,就要上朝去了,下朝去趟赵合营府上,给你他家里的紫苏膏,你别吃零嘴儿了啊,空着肚子等我。”
半晌吃完,官帽上横翅颤巍,一路颠出院儿去。到得那边,已见童釉瞳并一个陌生女子带着几个丫鬟在院外苦等。一双绿眼对过来,隐约泪花闪动,目中宝光、通身风华足以打动世间任何男人,何况身侧另还有一个粉桃新颜。
双姝伶俜并立,羞花闭月,却不大能打动他,他只是生出些尴尬来,赶上几步,对二人赋予歉意地一笑,“久等了,这便进去吧。”
于是领头开路,带着娇花艳草,行至院中,一小丫鬟进去通报。不时宝玲打帘子出来,上前福身行礼,“大少爷、大奶奶、姨娘,老爷说不必请安了,昨儿忙了一天,叫大奶奶回屋歇着,叫大少爷起步上朝,不要误了公务,改日再见也是一样的。”
众人摸不着头脑,纷纷瞧宋知濯脸色,只见他惯常无异,旋身各睇一眼二人,“如此说,你们就回去吧,我就由这边路上出府去。呃……,有什么缺的,只管找管家去要来,或是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儿,也去问过管家。回头若是二弟三弟来请安,你们见过便是,若没来……,也不必去请。”
言讫错身而去,将二人丢在满院蕙草群花之中。且见二人有些怔忪不知如何进退,宝玲便含笑解说,“奶奶别介意,只管回去就是,我们府上虽大,人口却不多。老爷平日里忙,就连几位少爷也不肖日日来请安,兄弟间也是各自有事儿要忙,一位二奶奶也不大出门儿,倒乐得清闲些。”
几人听后,一行回去,玉翡紧步跟随,在童釉瞳耳边直泛嘀咕,“这倒是奇了,一家子都不大讲规矩,家不似家、宅不成宅的,一家人倒像隔了千万里远,没个亲近。”
童釉瞳眺目望着满道海棠,盈盈浅笑,“大概是公公忙吧。你瞧知濯哥哥也是忙得很,这一去,不知几时回来呢。”乍然惊一瞬,两个眼回首将几人望住,“我们快回去,那个谁、明珠!一会儿就要来请安的,我们可别迟了!”
那周晚棠闻之暗笑,未发一言,倒是把玉翡气得不轻,“我的宝小姐!你急什么呢?她做小,等一等不是应该的?叫她且等去,你别慌!”
“我想见见她长什么样儿嘛。”
她自着急,却被玉翡死拖着慢摇慢晃,行在春色无边之中。
同样,那厢亦正行在春色之中。明珠罩一件水天碧粉缎延边儿的纻纱长衫,腰间同样是粉缎围腹小裙,衫下露出半截湛蓝百迭裙面儿,通身素色,不见绣花,层叠错落,障水掩山的一副素净打扮,唯独乌蛮髻两侧缀各坠一颗剔透猫眼石。身后跟着青莲绮帐一路浅行。
行至半道,她乍一惊,“哎呀,我忘了一件事儿,我给她们备下的礼遗在妆台上了!”
“你送什么礼?”青莲搡她前行,长路绕上,“应该是她给你备礼。”
她在前似悟,又笑着回首,“一会儿见了叫她‘奶奶’,我还怪不习惯的,平日里听她们叫我奶奶听顺了都。”俏皮地眨眨眼,退半步将青莲挽住,“可见这人呐,一旦到了高处,再要下来,心里怎么都有些不痛快。”
绮帐错身在她左边,随手攀折下一朵芍药拈在指尖,娇笑连连,“奶奶又说假话儿,我可没瞧您有什么不痛快的,成日家照常吃喝,一日三餐饭量可一点儿没见少。”
“你又戳穿我!”明珠两个手指往她腰上轻拧一把。
“哈哈哈……,奶奶快别掐我痒肉,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一路畅快嬉言,到得那边,人还未归,被童釉瞳另一个陪嫁丫鬟“如意”领进院中,并不领至厅上,指一处日头罩着的场地,“姨娘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奶奶去给老爷请安还未回来,这会子,大概正与少爷陪着老爷说话儿呢。”
三人对视一瞬,抬眼一瞧日头,只怕这个时辰,宋追惗已经坐了马车上朝去了,哪里还说什么话儿?心知肚明,领会其“造势”之意,却并不拆穿。
再复睃院中,“囍”字未摘、大红绢丝灯俱在,三方广厦,游廊串联。明珠心内稀松平常,并未有任何芜杂之念。正如宋知濯所说的,她亦感觉,这只是一段权术手段的婚姻,几如这光秃秃的粗墁石板铺成的场院,难生蕙草。
日头底下晒了半晌,人还未归,院中丫鬟各自忙碌,唯独如意守在廊下,不时由手头的针线里抬眸瞥她三人,眼神似乎是执法者的监督。
青莲瞧见明珠额上细密的汗,睨向她一眼,顶风作案,拉了明珠到侧面廊檐下,“虽说春天,这日头底下晒半日,哪里经得住这样晒?这个地界儿倒是荫凉些,我们站在这里。”后又将眼远远剔到正廊下,“嗳,你们奶奶到底什么时辰回来?若是到哪里去逛了,我们就先回去,横竖一个府里住着,明儿再来一样的。”
闻听此言,如意将绣绷搁在廊檐上,款步行来,“这一会儿就等不得了?你做妾的来拜见正妻,等一会子有什么的?别说这一晌,我们奶奶若没回来,你们就是等到夜里也得等!”
明珠恍然忆起那一年青莲替她骂来打秋风的清念二人,言辞之犀利、唇舌之毒辣,心内发笑,面上掣一掣她的袖口,附耳过去,“姐姐,我们姑且等一等,她家到底是当朝一相,皇后娘娘又疼她,倒别给宋知濯惹麻烦。”
念及此,青莲到底忍下,转上一张笑脸,“哟,别生气,我方才是叫太阳晒得发晕了才说这些糊涂话儿,我们等着就是。”
只待如意旋裙转身,三人齐刷刷翻了个白眼儿。
廊隅再守半日,终见一行人跨过院门而来,明珠正昏昏欲睡,听见动静,忙展目而望。只见粉缎流霜的一个灵俏少女,一双绿瞳由为打眼,异域风情在这典雅的楼台之间,乍现风流,使之身侧他人尽失光华。明珠自视身上一身华缎,心内骤然发虚,一时不知如何,只等人先开口。
乍见她,童釉瞳心内同样一惊,可惊的是,这人虽然相貌清隽,却不至于貌美惊人,如何能与宋知濯相守这几年、又如何能叫他如此恋恋不忘?她正欲上前同她招呼,却被玉翡轻掣了衣袖,只得挪正了眼,一行直往厅中。
待她往锦榻上坐定,玉翡方扬声儿吩咐丫鬟,“叫她进来吧。”
不时三人进来厅上,明珠打头福身,“给奶奶请安。”另二人一并问安后,她方抬了眸,弯着眼角抢先剖白,“初见奶奶,简直将我吓一跳,只道是哪里来的神仙?我的老天爷,我自幼在外头摸爬滚打,又在这里几年,也算见了不少人,还从没见过像奶奶这样好看的,奶奶平日里吃的什么呀?说给我听听,我也去弄些来吃,不知能不能也长成奶奶这样儿的相貌?”
叫她一阵吹捧,险些将童釉瞳的魂儿都吹了出去。她自幼听过不少好话儿,却是头一遭在一个本应敌对的女子口中听见,一时亦有些飘飘然,正要言谢,被玉翡劫过话儿去,“姨娘太客气了,姨娘若是像口里说的、有那么一点儿真心敬我们小姐,如何昨儿却连她大婚之夜的体面都不给,要将姑爷扣在你院儿里?”
猝然,明珠意识见,这位千金小姐纯真无计,身前却挡着个女阎罗,铁面无私,能辨“忠奸”。
她笑一笑,灵巧一转,“奶奶别误会,昨儿少爷要过来的,不料宴上喝多了,醉得没个样子,怕惊了奶奶,这才回了自个儿院里去。”
“哼,”玉翡冷粼粼地笑起来,镇守在童釉瞳身边,将她一副心肠似乎都瞧了个清楚,“姨娘别说场面话儿了,你这样儿的,我见得多了,”
说话间,感觉袖口被童釉瞳掣住,她颇为怒其不争地睇过一眼,后仍旧严厉地望回明珠身上,“咱们还是丑话儿先说在前后的好,别忙着打哈哈。你既然做小,就别摆你原先还当奶奶的款儿。你的丫鬟早上到我们这里来,语中犯上,失了规矩,原要罢了,可周姨娘也在这里,不好叫她的丫鬟也跟着学坏了去。丫鬟没规矩,自然是主子的不是,正好你来了,就替你那丫鬟领过受罚吧。如意,掌嘴二十。”
厉色严声里带着高不可攀的倨傲,明珠心内一铮,抬眉窥一眼童釉瞳,只见她藏在袖中的手偷偷地掣着玉翡,玉翡不作理会,她便朝明珠望过来,立时又垂睫避开。
厅上站了好几个丫鬟,如意一挥袖,即有另两个生面孔的丫鬟上前狠瞪着三人。她则冷笑着上前,作势就要抬手,却被绮帐上前一步挡在明珠身前,扬了下巴,桀骜地睨向她,“你敢!”
“奶奶下令要教训你这个做小的,我如何不敢?”
“下的什么令?”青莲碧裙微荡,绮帐趁势让开一步,她便迎头过来,将众人冷目一扫,定在玉翡身上,“你们奶奶下了什么令?我可是见她半句话儿没搭腔,反倒是你这个奴才在这里狗仗人势,我看,你倒是要先学些规矩。或许,你们童府就是这样管教奴才的,若这是你们童府的规矩,我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一席话儿点了玉翡心中怒火,正要驳斥,却被童釉瞳嗔怪一眼,“哎呀玉翡姐、你就少说两句吧。”言讫,笑着对上明珠,“你别恼,玉翡姐就是、就是嘴上凶一些,人是不坏,不是真要打你。你先请坐吧。”
明珠伸手拨开面前二人,将二人望一望,笑得更是明媚和善,“奶奶身边儿有这样的人护着才是好,我瞧玉翡姐又是忠心,说话儿又十分张弛有度,我羡慕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恼呢?嗨,都是误会,说解开了就好。”一厢捡一张折背椅坐下,侧身对上周晚棠,“这便是周家小姐吧?哎呀,真是好看!在您二位面前,都要叫我无地自容了。”
风拂春棠,这位美人儿斜过一眼,语气淡淡,“你过奖了,实不敢当。”
渔阳鼙鼓渐渐平息,剑拔弩张对峙的丫鬟各退一边,闻听明珠两面交酢,偶时童釉瞳也搭讪几句,场面维持一种微妙的平和。眼见日已微仄,仍旧一方不好辞,一方不言送,童釉瞳一双眼只在明珠身上打转。
直到侍婵踏足院子,上得厅上后,各方福身,后朝明珠落眼,“奶奶怎么还在这里?外头来传,说是付将军的夫人来访,现在斛州轩等奶奶呢,奶奶快去。”
一局方散,明珠作别而去,行至一迎春花儿所簇的岔道上,就要往院儿里去,却被侍婵顿足唤住,“奶奶往哪里去?付夫人还在斛州轩候着呢!”
“啊?”明珠髻上两颗猫眼石迎着日头晃一晃,满目生疑,“还真有人来找我啊?我还当是你叫我脱身寻的借口呢。这就怪了,这付夫人我也不认得啊,还是头回听说,她来找我做什么呢?”
“没说什么事儿,就说是来拜访奶奶的,奶奶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几人转向而去,掠过芍药,还在厅外,即见一位年近三十的妇人带着一丫鬟静候,身后一案上搁了好几个锦盒锦缎。明珠愁上眉心,顿足一瞬,新绽一缕八面玲珑的笑靥,捉裙跨入门去。
98. 缚春  小财迷
妇人身量纤纤, 举止娴静,正坐闲饮茶,闻听翕响, 忙将盏搁于茶托, 捉裙起身。
她手拈一张羽缎绢子, 将明珠扫量一圈儿,立时如沐春风地情状, 唇角牵起弧线,“这位便是明珠奶奶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叹足,乍自慌一瞬, 满是愧色地笑笑, “您瞧我, 都忘了自个儿报报家门了。我家夫君是游骑将军付匀,现在殿前司、您家夫君麾下任职。说来惭愧,我家夫君任职这些时了,我倒是头一回来拜访您,您别怪罪才好啊。”
斜门而入的光将地上铺满中庭的毛罽照得十色流锦, 明珠恍然忆起, 上回同样在这里,沁心倒是提过一嘴, 宋知濯那些下属官爵们想着要来与自个儿交酢, 眼下这不就是来了?
她和煦地笑起, 将这位付夫人请到座上, 自个儿也不去上榻, 只在她边上捡一根折背椅坐下,“夫人太客气了呀,我就是个侧室, 哪里当得起夫人这样儿看重?夫人来得正巧,我才从我们奶奶那里过来,不如我领夫人过去,有什么话儿只管跟我奶奶说好了。”
枝稍鸣翠鸟,一声接一声的叫得欢畅,滚和着付夫人的巧笑,“哪有什么事儿呀?不过是来拜会拜会。我就在这里同您说会儿话就好,倒不必去惊动她。”她将面色缓缓沉一下,手搭在案上倾身一寸,略显亲近,“说实在的,你们这位奶奶我早就如雷贯耳,自幼不在京中,从小在皇后娘娘膝下长大,我们这些平平常常的小官家眷,哪里高攀得起?我说话儿直你可别恼,还是见你亲切些,没有那些架子。我今儿初次来,也不好打空手,随意带了点儿家里闲着用不上的玩意儿来,横竖搁在那里也是积灰,你可别嫌啊。”
说她客气才是真,明珠睐一眼案上那堆东西,光见那三五个大小不一的锦盒就晓得里头的东西绝不下千银之数。面上同笑,嘴里连拒,“哎呀,你来就来好了,哪里要带东西啊?贵府里地缝子扫出的灰都沾了金,何况是别的?我万万当不起,你快拿回去!你下回只管来,千万别带什么东西,你要带了东西,我可不敢见你了。”
“奶奶不收,我也不敢再来了,”这位付夫人将腰一转,佯作嗔怪,“奶奶不收,是怕担上什么受贿之嫌?你放心,我也虑到这里,这些东西不过是些零碎玩意儿,就是平日里走亲戚送礼,也比这金贵得多。我晓得奶奶原是庙里修行之人,也不送那些金银污了奶奶的眼,还没有奶□□上一颗猫眼石值钱呢,奶奶不收,就是嫌我礼轻了。”
身后丫鬟适时地将几个盒子揭开,确都是一些无翠无宝的头面首饰,只是雕工别致可爱,尤其一只巴掌大的银鸟笼,里头墩一只雀鸟,竟似活的一般。
身侧青莲将一应东西在心内估了个价,不多几何,便偷掣了下明珠。明珠会其意,对着付夫人甜甜一笑,“夫人如此客气,我倒是不好意思了,既如此,我就收下。”言着,由自个儿手腕上撸下个蓝田玉细镯递去,“这个就算是给夫人的回礼,夫人先别忙着推辞,听我说。我想,夫人如此看重我,我瞧夫人也十分有眼缘,不如今儿就算我们交换个信物,以后还要常来常往的好啊。”
日头在酬客笑颜里一寸一寸滑落,漫长的一天,宋知濯在金乌仄落前跨进院门,手上提着一个象牙繁雕的食盒。他所见的是一群丫鬟簇拥着明目皓齿的明珠,她的指尖在人群中立起,捧着一个大雁风筝,纵身一跃,将大雁放生于碧空,随之抛撒掉他脑中芜杂的公务。
线头在侍双手中,众人旋裙奔走,纷纷去抢。明珠亦是咯咯唧唧的笑着,错目间就见宋知濯站在院门下,她错了方向,牵裙直奔宋知濯而来,“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要饿死了,我的紫苏膏呢?”
他提起象牙食盒在她眼前晃一晃,牵过她的手进屋去,身后跟进来两三个丫鬟。明珠由食盒中捧出玉花碗,一行吃,一行踅入里间帘下,见他由丫鬟们服侍着宽衣解带,剥去朝服。哒哒则在她脚边等候半晌,见她没有赏食的意思,又静默地趴下。
绵密的斜阳恬静悠扬,如水清澈。很快,宋知濯罩上一件淡紫色的蜀锦襕衫,丫鬟们退下,他亦随之上前,垂着头抿掉明珠送到唇边微凉的一块紫苏膏,在她腮边一吻,“少吃点儿,一会儿还要吃晚饭,夜里又嚷不舒服。”
她得意地仰着脸,“我能吃多少你不知道?”
尔后他笑一笑,错身到了外间大台屏隔断的书房,在书案后头坐下。明珠紧随其后,捧着碗囫囵吞咽,“今儿付匀付将军的夫人到家里来了,说是来拜访我,送了一些料子一些小玩意儿,我见不值多少钱,又推脱不去,就收下了,回了她一个蓝田玉的镯子,这不算受贿吧?”
“呵…,付匀倒是有眼力见儿,”他手上正翻着一张公文,闻言由中抬眉而起,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他夫人也算十分聪明,收就收吧,往后大概还有人来找你,推脱不过的,你便拟一个单子,回头我叫人还礼过去就成。”
“还有人?”明珠略显惊色,尔后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痛不欲生的模样伏倒在案上,“要是别的人送来什么金佛玉座、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摆在我面前,我却不能收,我岂不是要心痛死了?我的如来佛,为何要这样折磨我?!”
呜呼哀哉,其情之痛,令宋知濯震着胸膛大笑起来,笑散了积山填海的公务中所有的凝重,“小财迷,你白修行那么多年了?这点子金银粪土的诱惑你都受不住?”
“什么这点子啊?对你是‘这点子’,对我是金山银海!我就是没出息、我就是见钱眼开!”
“我这些钱还不够你花的?嗯?你还要眼馋别人的?”
泉清浄泚的嗓音勾起明珠潺潺的笑意,抛碟子搁碗地踅入书案内,往他肩头搡一把,“银子哪有嫌多的?”
他稳稳地将她安放与腿上,被她对光一侧闪耀的猫眼石夺了魂魄,仔细看她眉目开展出的动人笑颜。那些面上恭维的下属们背地里如何说他于女人方面没见过世面,才会被一位平凡不过的乡野村姑迷了眼,或是揣测这位比丘尼如何香艳如何淫/邪,都不可能对。他想告诉他们,他看过许多被玉露浇养出来的美丽,所以才爱她饱经风霜的顽强。
槛窗入清风,拂散了明珠脸上的俏皮之色,她两臂环上他的脖颈,头枕在他肩上,幽幽切切地叹息,“唉,她们干嘛来找我呢,我又不是正经的大奶奶,现放着正经的将军夫人不去应酬,倒要来为难我一个做小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