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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拾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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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逍遥有个朋友在中学当老师,说学校搞运动会,原本给班上安排的摄影师有事来不了,想让她去救救场。她之前恰好欠这朋友一人情,于是痛快答应下来,当天还特地摘了眉钉,免得带得祖国花朵在大人眼中长歪来。

场面挺热烈,大城市孩子们课余活动就是丰富,她上学那会儿除了对着土包上的羊群发呆,就再也没别的乐趣可言。男生女生们个子都高,一个个脸上带着活泼明快的笑,在看台上嘻声笑嚷,广播里音乐祝词一直炸炸啦啦鼓动气氛。几个少年顺次排开,弯腰,提臀,枪声响——跑!跑道两边登时爆发出一阵阵助威加油的声音。王逍遥乐得跟在这群比她小几岁的孩子们周围颠前跑后,等她负责的这个班级几位小运动健将跑完比赛,她与学生们一起略作休息,待会还有跳高和游泳。

几个男孩喘着气瘫在看台观众席上,周围一下子围上几个要好的,有男生有女生。王逍遥趁这时抓拍几张,少年少女的情谊就是真挚啊。她听着小孩们叽叽喳喳,冷不丁有个学生笑说一句:“李思诚,行啊你,给咱班跑了个亚军。”

王逍遥一愣,将相机一偏,镜头里的男孩十分清瘦,很白皙,长相有点像女孩,看起来很乖。李思诚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冠军跑太快了,到最后冲刺也追不上。”另一个学生说:“叁班那个是体育生!他们班派个天天长跑训练的来参赛,可不就是包揽冠军嘛,这不公平。”

王逍遥盯着镜头里那男孩看几秒,衣角忽然被拉了拉:“摄影师姐姐......”

“?”王逍遥眼离开镜头,见一个怯生生的姑娘——穿着皱巴巴棉布白裙子,没穿校服——拉着她的衣角。

“怎么啦?”

那女孩看起来有点怯生生的,很瘦,面带菜色。她涨红着脸,眼珠却滴溜溜地转,刘海厚厚地盖住额头,几根不安分的翘起来,这使她看起来带着点拘谨的俏皮。

“姐姐,待会儿你拍的那个男生的照片,能、能给我一张吗?”

王逍遥在心里吹了声口哨,哇哦。

“可以,但至少要等一星期才能拿到实片。”

女生有点失望地“啊”一声,黑黑的鬓角腻着汗珠,天气实在热。

王逍遥又抬头看看那男孩,半蹲下来:“那这样,如果你着急,可以先加我个联系方式,我回去之后立刻把原片发给你,好不好?”

女孩眼睛亮一亮,随即再次羞恼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裙侧:“我没手机......”

王逍遥了然,她把相机从脖子上摘下来,将刚才抓拍的李思诚的照片给女孩看:“那就用眼睛看,脑子记住的可比存在电子设备里的珍贵多了。”

女孩小心翼翼扶着相机,盯着照片看了几秒,突然捂住脸,跑开了。

朋友从班级活动的纸箱里拿两瓶饮料递过来:“逍遥,喝水。”

王逍遥接过来灌了两口,说:“你们班不错啊,长跑短跑一个银牌一个铜牌。”

朋友正在这个班级当实习班主任,这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刚毕业的新生代老师在这种事儿上十分与有荣焉,一挺胸脯:“那是,我们班儿学生都可厉害了,各个多才多艺。”她声音稍微收了点儿:“不过这孩子——跑第二那个,就你刚才拍的那男生,看着无忧无虑,其实挺…档案上写的跟现在的监护人是收养关系,看起来倒是跟收养家庭处得挺好,可......到底是孩子吧,午休的时候也一个人躲着哭,那回正好让我碰见了。诶呦......怪让人心疼......”

王逍遥问:“收养他的那一家人是不是姓张?”

“是。你认识?”

“认识,那是我们家亲戚。”王逍遥往那边一瞅:“孩子确实招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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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会结束的时候,王逍遥照流程给班级拍集体照,整个班的孩子挤在一起做出各种滑稽表情,那穿白裙子的女孩并不在其中。

运动会尾声前,王逍遥看到李思诚和那女孩悄悄往校门口走,过了一会儿,李思诚一个人回来了。逍遥直咋舌,还是异地恋呢?

此时已是傍晚,运动会结束后不少学生直接从操场去校门口回家,李思诚抬头看看渐渐往西边坠的太阳,心想也该回家做饭了,老师却叫住他:“思诚,来这里。”

李思诚走过去,老师笑眯眯拍拍今天那位摄影师姐姐:“这位姐姐认不认识?跟你张叔叔是亲戚,你们聊会儿吧。”

亲戚?张叔叔没说过呀。

老师先行一步回办公室了。

他纳闷道:“逍......遥姐好,您是......?”

王逍遥拿手机翻照片,翻出前两天跟张老师一家吃饭时拍的照:“喏,这个——我是张老师资助的学生之一,也算他半个闺女。”

李思诚想起霈霈姐说过“我爸资助的学生,有的比我年纪还大”,于是瞪大了眼睛:“逍遥姐!您就是张叔叔资助的第一个学生?”

“是呢。”

王逍遥跟李思诚往看台上走:“张老师说家里收养了个小孩,怎么听话怎么乖,我还说什么时候趁放假赶紧让我见识见识,今儿可让我逮着了。”

这话说得李思诚又脸红:“张叔叔乱说的,我没那么好。”

一大一小两个人坐下来,这时候太阳泛出沉沉的红,夕阳西下了。

“怎么样,在张老师家里待这段时间还习不习惯?”

“嗯,习惯,张叔叔和霈霈姐对我很好。”

“不还有个泽哥吗,他欺负你?”

李思诚一偏头:“不是,他......他欺负霈霈姐。”

怨不情。王逍遥暗自腹诽,怨不情饭桌上气氛这么怪,原来还有这么档子事。大人的欺负无非是争家产,可张老师没病没灾还不老呢,这当哥的就已经欺负到明面儿上来啦?得亏张老师不是重男轻女的人,不然可怜的霈霈不知得吃多大亏呢!

张泽啊张泽,看着你人模狗样的,怎么就不干人事呢!

王逍遥把这事往心底一压,说:“没事儿,霈霈吃不了亏,要张泽真欺负她,我去帮她打架——话说回来,今天穿白裙子那女生是谁呀?”

李思诚刚刚褪下去的绯红又在耳根子烧起来:“那、那是原来学校的同学。”

“哦~关系挺好的女同学。”王逍遥逗他:“今儿拍了几张她的照片,想看吗?”

李思诚头低得几乎埋进膝盖里去:“......想...”

相机里女孩拘谨地伸着两根手指比着v字,抿起嘴角笑得很甜。李思诚一张一张往前翻。照主流审美看,王研晨算不上是很好看的女孩,物质的困窘会匮乏人的气质,但那双眼睛仍有灵气。

李思诚手背碰碰自己的脸——好热啊。

“谢谢逍遥姐…我看完了。”

王逍遥逗他:“不多看会儿?”

李思诚咳一声:“不…看、看够了……”

“这就看够了?那以后不用见面了呗。”

李思诚手忙脚乱地解释:“不是那个意思!”

操场上人渐渐少了,善后的学生和校工也差不多收尾,夕阳拖着长长的尾巴血红血红,有学生抱着篮球叁五结伴地来操场活动了。

“张老师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李思诚说:“但有时候晚上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呆。”

王逍遥虽粗中有细,但她这人并不太会拐弯抹角,她对人无论憎恶都像太阳一般热烈,因此吃过不少亏,但改不了。

但像李思诚这样单纯的孩子是很容易被同样单纯的关怀打动的。

王逍遥拍拍他的肩,说:“思诚,跟张老师一家不用客气,该撒娇就撒娇,该说心里话就说心里话,懂事儿不代表就一定什么情绪都藏在肚子里——张老师一家把你、还有我当成一家人,为的不就是我们以后尽量少为难、少受委屈,你说是不是?”

李思诚低着头不说话,指甲轻轻划着护膝。

“什么事儿都能说,真的,别在心里憋着,容易憋出病来。要是跟张老师一家天天见面不好意思说,那也可以跟我说说,在学校被人欺负啦学习太累啦是不是想妈妈啦……”

李思诚胳膊交迭在膝盖上,头埋在胳膊里,只露出毛茸茸的后脑勺。

王逍遥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轻轻的啜泣,蜷缩成一团的少年很轻地、哽咽得变了调的声音闷闷挤出来:“逍遥姐,我想…去看看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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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王逍遥急匆匆回工作室洗片子,手头还有点别的活儿,等料理完已是深夜。

她心头跟堵着团棉花似的,抽了两根烟关灯锁门,想出去喝酒。大城市晚上繁华得吓人,王逍遥在酒吧绕了两圈又出来,当脑子里想东西的时候不能往这种地方呆,吵得脑仁疼。

晚上风倒是凉快,她漫无目的地走,走了不知多长时间猛然发现自个儿走迷糊了,抓抓脑袋又不想费钱打车,打开导航边走边看,没走两步就撞了个人,是个高个子男人。

“哟。对不起,您没事儿……”

抬头一瞧,是个金发碧眼帅小伙。

“……吧?”

“能被这样的女孩撞到是我的荣幸。”高个子男人一笑,王逍遥心说良辰美景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恶心玩意儿,这男人无害外表带起的那点好感瞬间全无。

她绕两步刚想走,冷不丁看见男人身后还跟着个女孩——

“逍遥姐。”

“霈霈?”

王逍遥又走回来,费老半天劲做出个不太好的猜测:“这…”

这玩意就你男朋友?

“这是我哥的助理。”张霈说:“上回去找我哥落下点东西,他给我送来了。”

“哦……”王逍遥抬眼一看四周,这儿跟张家都不在一个区,什么东西?往哪儿送?

那男人倒有眼色,跟张霈寒暄几句就走了。

王逍遥正愁没人喝酒,两叁句就把张霈拐回家去了。

她自租的两室一厅,地段不错,好在房东是她朋友的朋友,又不差这点钱,索性房租打对折,说是多交个酒友。屋子几乎还是样板房的样子,客厅里摆着个新沙发,孤零零一个茶几歪斜横在屋子中央,电视柜跟电视是房东自带的,靠卧室墙面的一个大书架也是房东自带的,但显然王逍遥没那么多书可放,因此拿来当做置物架,上头凌乱摆放一些陶瓷工艺品、雨伞等物件。屋子不大,挺干净,不知道为什么却显得灰扑扑十分空荡。

王逍遥说:“今天去思诚学校拍照,跟他聊了几句,小孩刚抱怨你跟张老师老不回家吃饭呢,我这就又把你拐了。”

张霈讶然:“逍遥姐跟思诚见过面了?”

王逍遥说:“见过了,挺懂事一小孩。”

王逍遥有心事,桌上红的白的摆一堆,张霈看得胆战心惊:“逍遥姐,混着喝对身体不好……”

“没事,痛快。”

两人靠在簇新布艺沙发上,电视里放着爆米花商业大片。

但谁的注意力都没在电影上头,王逍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胡乱喝胡乱说,张霈不敢多喝,生怕待会儿喝吐了没人收拾。

眼见王逍遥越喝脸色越红,眼睛东摇西晃,胡话终于扯到自己身上:“今天——今天你们家收养那小孩说想去看妈,你看什么时间有空带他去看看,怪可怜、怪让人难受的。”

张霈点点头,暗暗把这事儿记下来。

王逍遥真喝多了,舌头说起话来打闪,都记不清坐在旁边的是谁,但话匣子打开就收不起来,嘴跟脑子各忙各的:“弟,我跟你说,人性太复杂了,真的。”

张霈应着,悄没声把酒换成白水。

“太复杂了,有的人,看着人模狗样的,可就是能干出畜生事儿来;有的看着畏畏缩缩,等到真事儿上,嘿,他反倒、反倒他妈顶上去了!可你说这两哪个算好人、哪个算坏人哪,都、都算不上!小孩说他想去看看妈,咳,妈也有一千张脸,哪个算好妈,哪个算坏妈?”她灌一口又龇牙咧嘴:“这个没味儿,给我换、换红的。”

张霈哪里肯再让她喝,这么一犹豫,逍遥就自己抡起酒瓶咚咚灌了。

灌完一抹嘴,眼泪却流出来:“姐,姐告诉你,姐从来没想过妈,没有!离了原生家庭,我他妈、他妈的快乐极了!大城市好极了,哪怕在大城市要饭,要着的也是荤腥;在咱们那儿,就只能巴巴地饿死!”

张霈拍着她的背,逍遥一窝身子扎进张霈怀里,泪水没完,嘴里还在喃喃说着:“我不会去看她,更不会去看爹,离了他们就是离了梦魇,但凡跟那村子沾边的事儿,我一点儿都不要再想......”张霈仔细辨听她的话,从颠叁倒四的话中隐约明白过来:逍遥在原生家庭里大概很苦,也是,她还有个弟弟,小地方重男轻女可不就是常态。并且听说逍遥姐的父亲去世很早......

王逍遥酒品并不太坏,大约是在张老师的家人跟前彻底卸下心防,又是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因此话格外多。到最后,王逍遥嘟嘟囔囔的,张霈低下头仔细去听,她说:“......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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